正月十五,圆月高悬。周王会集君臣于洛水边赏月。这一天,周王各官及诸侯的将军各自整肃,出席周王宴会。蔡泽是白衣,自然不能参与。他于清晨早餐后辞别了苏厉,换了一套士子服,独自外出会友。蔡泽虽然在洛阳居住了大半年,但平时深居简出,每次使命都是秘密进行,洛阳城中能够和他见面的人不多。所以,当他来到孟津佣船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黄河洛阳段冬季虽不结冰,但由于上游结冰,来水减少,水位明显下降,只可通行小船,一艘船一般只搭载一两个人,收费较高。蔡泽只身一人来到孟津,佣了一条船,要去上游的茅津。从孟津到茅津,两岸青山,一带浊水,人烟稀少,除了商贾,一般人极少前往,更不用说单身前往。当蔡泽说要去茅津时,船家都露出奇怪的神情:一个士子孤身去茅津做甚?

    蔡泽解释道:“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欲见秦王,谋秦相之位!”

    那些船家见蔡泽这副尊容,皆嘲笑道:“汝若为秦相,吾当为天子矣!”

    蔡泽道:“且休笑言,但济吾至秦,必有后报。”

    船家道:“从孟津至茅津,水急滩险,非大船,孰敢上之。今复水浅,大舟难行,只通小船。难矣哉!”

    蔡泽道:“吾一人一舟,但依岸而行,何得有险!”

    众船家道:“难行,难行!休再吵扰!”

    蔡泽与众船家作礼道:“仆诚能经纬天地,济世安民之策,而主不能用。闻秦能行之,愿往投也。船家但有济吾者,后必报也!”就于河滩上与众船家礼拜!大家只当他是个疯子,一个个都走了。

    蔡泽待众人散开,河滩上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船夫,便上前作礼道:“老父独怜仆十载苦学,欲售于人主,载吾至秦,倍感恩德!”

    老船夫问道:“先生能出航资几何?”

    蔡泽犹豫一会儿道:“但身所有,尽付于父!”

    老船夫道:“吾观汝敝袍之内,复有毛皮,恐有些来历。也罢,今日无所济,吾父孙渡汝至茅津!惟汝身无路资,纵至秦,何以为生?”

    蔡泽道:“久闻秦招贤。仆但至秦,以贤能进官,必有官给也!”

    老船夫道:“罢罢,休误汝秦相前程也。”和那少年解了船。蔡泽蹒跚着腿,一瘸一拐地上了船,坐在船头,祖孙俩撑开船,摇起橹,往上游而去。

    虽然是逆水行舟,但所幸船轻,连橹带篙,小船在河上如飞而行,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茅津。蔡泽解下自己穿在内里的一件裘皮衣,捧与老船夫道:“非老父,仆何以至也。敝裘一件,聊以避寒!”

    老船夫道:“先生衣单,且自服之。吾等劳作,裘皮焉为!愿先生早觅富贵,速建功业!”再三不受。蔡泽无奈,只得捧着裘皮,进入一处馆驿内,对驿吏道:“燕客蔡泽,愿应秦募!”

    驿吏道:“先生既应贤,例有米一斗,盐一合,先生自备之。灶下有柴,先生自便!”

    蔡泽领了米盐,回到茅津,寻到祖孙俩系泊之地,将米盐奉上,道:“不敢言资,卿备一餐耳!”

    老船夫道:“先生其自便!”

    蔡泽道:“仆亦有分例,此乃父之分也!”将米和盐放在船头,自己独自归来。驿吏道:“馆内自有柴,奈何炊于外耶?”

    蔡泽道:“仆无分文以为船资,姑以米盐充之,未敢私也。”

    驿吏赞道:“先生大义,必登贤榜!然分例有常,弗敢逾也!”

    蔡泽道:“区区一餐,何足道哉!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惨,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天寒既至,霜雪既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

    驿吏道:“先生其能一歌乎?”

    蔡泽道:“惜无弦也!”

    驿吏道:“吾虽无弦,愿以炒粟为先生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囊,从中撮出一撮炒粟来,捧到蔡泽面前,道:“虽无足贵也,聊以充饥!”

    蔡泽双手接过,就要往口里扔,驿吏阻止道:“未可!炒粟甚坚,未可如粥啜之……”自己从囊中用食指醮了一点出来,放入口中,道:“但得一星,以口水缓缓润之,必俟其化也,乃得咽!”

    蔡泽疑惑地学着驿吏用手指醮了一点炒粟放入口中,但觉香味满颊,催人吞咽,但用力忍住,含在口中,任由津液浸润,渐渐发胀起来,才发觉原来这一点炒粟,其实并不算少。按驿吏的嘱咐缓缓咽下。

    驿吏道:“先生未尝食之,恐难化也,必也细嚼慢咽,乃得其利!如先生之食也,恐将腹痛!”

    蔡泽有些不信,把剩下的一小点全都塞进口中,大口咀嚼后咽下。驿吏道:“先生不从吾言,夜必腹痛,不得安。欲飨先生,反害之也。”

    蔡泽谢过,自回房间休息。他正自思忖今天的经过,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便觉腹中一阵阵胀痛,到夜间就发展成绞痛,苦声不断。驿吏过来察看,道:“此炒粟之害也,所幸不多,明晨但得急泄则得解也。若多食,必杀人!”

    蔡泽忍着痛,问驿吏道:“秦人之出也,但得此为食乎?”

    驿吏道:“然也!无论行走坐卧,但醮一星于口,则力不乏,腹不饥。若多食,则杀人。”

    蔡泽道:“吾知之矣!长平赵军直死于炒粟也,非武安君也!”

    驿吏道:“先生自顾不暇,何顾长平?”

    蔡泽道:“吾久思不解,奈何武安君以十万众杀四十万赵军。赵军久饥,但得炒粟,必饱食之,则死矣!纵不死,亦无能为也!今则得其解耳!”

    驿吏完全不知道蔡泽在说什么,只是轻轻为蔡泽擦拭头上的汗水。蔡泽道:“甚劳,于心不安。但得富贵,未敢忘也!”

    驿吏道:“秦以战功为爵,以先生之残躯,能上阵杀敌乎?奈何求取富贵?”

    蔡泽道:“吾虽手无缚鸡之力,而胸中自有十万之师。人主但用之,求取富贵,如拾草芥耳!"正自说间,突然放出一个长长的屁,奇臭无比。驿吏道:”先生真神人也,未得天明,乃得通也!愿先生如东圊,将泄也!“

    蔡泽刚才说得兴奋,倒还不觉,驿吏提起,也觉腹中又是一阵绞痛,遂在驿吏的搀扶下,爬上东圊。甫一蹲下,即一泄如注。

    从茅津到陕县城大约二十里。被腹痛腹泻折腾了一夜的蔡泽第二天全身无力,难以行走。驿吏对蔡泽能讲义气十分尊重,他派了一名驿卒赶着一乘牛车,载着蔡泽前往陕县登记。按秦律,驿站对没有登记的应贤者,只能提供一天饮食;所有蔡泽必须当天赶到县里报道登记,取得县里认可,才能继续在驿站免费食宿。

    牛车在路上走了大半天,于午后进入县城,由驿卒上报县里,有人应贤。县丞闻报,出来接待,见了蔡泽这副尊容,十分不喜,道:”先生不良于行,而躯残,何得而利于秦?“

    蔡泽道:”闻应侯不良于行,而躯残,其有利于秦者,人皆知也!臣,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但一见秦王,秦王必以应侯之位予臣。”

    县丞听了蔡泽这番言语,心下十分不值,但又不愿背拒贤之名,遂道:“愿先生自书其状!”递来了笔和一片木牍。蔡泽取笔,在木牍上写上:“臣泽,通三代之事,百家之说,愿以为秦相,以霸天下。王其用而试之,若不效,则断吾首!”

    县丞取了木牍看时,觉得蔡泽书法雄劲,文笔畅达,并非无识之士,乃取一节符予之,道:“以此符,可得馆驿食宿十日。十日外若无音信,先生自便!”

    蔡泽道:“使君之牍入,咸阳传车必出也!”

    办完手续,天色尚早。驿卒把蔡泽带到陕县城外一处驿馆,安排蔡泽住下。陕县的驿馆经常接待各路应贤者,比起茅津的驿馆有经验得多,知道应贤者良莠不齐,能够一飞冲天者少,而碌碌无为者众。但无论哪路神仙,都能与县官,甚至内史说上话,至少不能得罪,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到家,至于实际利益,那就只能公事公办了。蔡泽虽然吃坏了肚子,但也只能亲自下灶炊事;如果要驿卒帮忙,必须要给钱!两相对比,让蔡泽对茅津驿吏多了几分好感。

    蔡泽的自荐信和陕县的面试报告,通过驿站渠道迅速发往咸阳。内史皮绾从中看到蔡泽的名字,吓了一跳。别人不知道,但皮绾是清楚的,在洛阳忽悠周天子主持合纵伐秦的幕后黑手就是蔡泽!现在,蔡泽竟然出现在陕县,来应聘秦相!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皮绾赶紧把这一封文书收好,写了一封急报,分别告知秦王、太子、张禄和王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