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未在大殿前做足了礼仪,见子楚来请,才低头进了门,在子楚的再三揖让下,来到秦王席前坐下。子楚照旧坐在案旁,准备记录。

    秦王道:“河东之兴也,皆赖应侯之力,而得卿辅之!今诸侯欲袭河东,卿必有以教我!”

    芒未道:“自华阳战后,韩、魏皆伤,齐、楚犹衰,得抗秦者惟赵也。以是诸侯皆欲秦与赵斗,而收渔人之利。是其时也。王自度能与诸侯抗者,则整兵而战;若否者,不若和之。”

    秦王道:“战之奈何,和之奈何?”

    芒未道:“周以天子之贵,集天下之兵于洛阳。将军摎一出,而众兵皆散。此战之策也。今诸侯大军集于上党,欲攻河东。河东久战残破,势不能独力抗大军,王但集全国之力,以保河东。此战之策也。海内诸侯,惟楚独强,与秦有宗庙之恨。楚王久在咸阳,复有春申君辅之,秦之虚实彼尽知也。秦久战力疲,而楚复振,又与南郡、南阳邻,是祸在腹心也。王女,楚王妇也;又有二子在焉。若王遣一使归其妇及子,割数城以和之,以安楚心;秦、楚和,则并力向韩、魏,而势解矣!此和之策也。若迁延徘徊,晋攻河东,楚攻南阳,则事急矣!”

    秦王道:“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卿之所虑,正与吾同也。”

    芒未道:“今天下大势在于楚,楚向秦则秦强,向晋则晋强。楚王与相皆与秦有旧,此诚天所以助秦也。王与楚和,并力攻晋,其势可立回也。”

    秦王道:“与楚和,非三五月不能成,而河东危在旦夕,其奈河东何?”

    芒未道:“王大张声势,归王女于楚,诸侯一知,必不敢复犯河东。何者?山川修阻,进易而退难。韩、魏以大军陷河东,王与楚攻其国,彼无能为也。是以必弃河东,而归保其国。韩、魏去,则赵无足虑也。”

    秦王道:“善!寡人欲卿佐王稽保河东,卿其勿辞!”

    芒未道:“愿闻王之所欲?”

    秦王道:“寡人遣使和楚,韩魏虽退,而赵必进。卿其助河东守稽、尉无伤共击赵于河东。”

    芒未道:“谨奉教!”礼敬辞出。

    待芒未离开,子楚问道:“无名出应侯门下,与王稽善。王稽若通诸侯,无名得勿助乎?”

    秦王道:“事但问当与不当!公乘缓与无名,孰堪其任?”

    子楚道:“无名当矣!”

    秦王道:“是以任之。”

    子楚道:“诚将以王女及子和楚乎?”

    秦王道:“无名,应侯吏也,计当先进。奈何应侯计不出此,而无名进之?”子楚喏喏不能应。

    秦王道:“请蔡卿泽入见!”起身往偏殿而去。子楚唤来一名谒者,命其传蔡泽入见,自己随秦王来到偏殿。

    子楚问秦王道:“奈何不咨之于应侯?”

    秦王道:“无名言之,奈何复咨之?”

    子楚道:“儿蒙昧不能知也。”

    秦王道:“若无名曾献计于应侯,应侯不纳,是不必应侯知也。若无名未献此计,亦不必应侯知之也。”子楚仍然蒙然不知所以。秦王也不打算解释,解衣伏案道:“吾老矣,精神不济。俟蔡卿至,乃呼吾。”遂伏案小寐。子楚守在偏殿内,独自沉思。

    少时,宫外郎卫来报,蔡卿奉教见!子楚唤醒秦王,复更衣、整冠,乃命子楚出迎。

    子楚来到章台宫前,见到蔡泽,上前施礼道:“蔡卿辛劳,王请卿!”

    蔡泽回礼道:“敢劳公子亲迎!”子楚将蔡泽揖让到一座偏殿内,秦王已经在阶前迎候。两边叙礼,升阶入室。秦王礼道:“久不奉先生教,今得请之!”

    蔡泽道:“王朝乾夕惕,诚万民之福也。尤当自养,勿令劳也。”

    秦王道:“今诸侯蜂起,而攻秦。秦久战疲弊,战则难支,和又难成,如之奈何?”

    蔡泽道:“王何出此言耶?今天下万乘之国不过七,秦居其一,而有天下之半,据山河之险,西向而临诸侯。彼六国者,皆残破之余,畏秦如虎。虽暂合纵,王以一旅偏师,诸侯不战而自散。王言秦疲,天下孰不疲焉!”

    秦王道:“秦与赵屡战,两败俱伤。诸侯生养十年,力完气足,乘其弊而起,秦以一国当天下之士,焉得不忧!”

    蔡泽道:“诸侯所得入秦者,自北而南,河东、函谷、南阳、南郡四道是也。楚出南郡,必籍舟楫,但击其半渡,必无忧也。南阳边楚、魏、韩三国,然有方城之险,楚因之而据诸侯数百载,齐、晋皆不能入;楚之所以失之者,秦出丹水,击其背也。秦因楚例而守之,南阳不足虑也。函谷,秦之根本,诸侯数犯,皆望关兴叹,此亦不足虑也。河东,故晋旧地,表里山河,因山带水而为固;彼或出上党,或出太原,皆跨山越水而攻之。但得一重臣守之,彼无能犯也。”

    秦王道:“先生所言,甚中肯綮。南郡、南阳、函谷,诚如先生所言,皆无虑也。惟河东新郡,乃晋旧地,附秦未久,人心不定,秦法未行。复战经年,粮秣罄尽,仓廪皆空。而诸侯集于上党,将入河东。是以无计。”

    蔡泽道:“若诸侯越水跨山而入河东,王亦无忧。河东久战乏粮,诸侯之入也,必不得粮,虽得而不可久;欲久则必赖远输,诸侯力疲矣。王以一河东而疲天下诸侯,所得正多。”

    秦王道:“依卿之计,吾不守河东乎?”

    蔡泽道:“吾闻上党已失,而上党守残兵犹死战于端氏,令赵不得进,徒损军力。以此观之,但尽河东之力而守之,当疲赵魏也。”

    秦王道:“或言和于楚,奈何?”

    蔡泽道:“若和于楚,晋必不取河东,自河内而下,是无河内南阳也。不若令彼尽力取河东,而保南阳为胜。”

    秦王道:“河东若失,彼转取关中奈何?”

    蔡泽道:“彼取河东,军力已疲。若欲取关中,则数岁之后矣,必不能蹴。王以大军出于洛,郑与梁皆与秦邻,彼将何如?”

    秦王道:“如卿之言,不与楚和是也。”

    蔡泽道:“楚求与秦和而不得。王必欲与楚和,臣愿借一乘,单身入陈,说楚与和。楚必无他言。何也?楚西取故地而不能,必当东顾。楚军东顾,而西面虚,惧秦之袭也。楚固欲与秦和,王何急之?但坐等楚使至而已!”

    秦王大喜道:“微先生之言,寡人几误!先生素事春申君,楚之事愿尽付于先生!”蔡泽应喏。

    两天后,秦相府教下,命五大夫无伤为河东尉,河东军事尽付之。命大夫无名为河东丞,为上党军后援。上党公乘缓为上党丞,往来上党、河东间,押运粮草。秦王赐剑士千,郎卫百,强弓利矢,以助力焉。

    接受任命后,众人立即起身。五大夫无伤自督亲营千人为前部,无名(芒未)和公乘缓在剑士和郎卫的护卫下,随后跟进,同时以船装运辎重粮草,浩浩荡荡,沿渭水前往河东。队伍在蒲坂登岸,改装上辎车数百乘,直往安邑而来。

    早有使者报与王稽,王稽接到教令,心中惊疑不定。但既有王命,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亲自率领全郡官员,迎出十里之外。宣读教令,设宴款待,互诉仰慕之情,自不必说。宴罢,原来的河东尉、丞向无伤和无名交割了事务,自己启程回国。河东新的班子聚在一起,传达了咸阳的指示:由无伤全面管理河东的一切军事,无名负责对上党的支援,王稽名义上总领一切,但实际上只能管理日常行政事务。议事已定,无伤即率亲营前往翼城,布置防御;芒未收集河东的全部现有炒粟,交给公乘缓运往端氏。公乘缓在到达河东的第二天,即领着随行的十名大夫,前往端氏,向蒙骜报告咸阳的处置。

    收集民夫和车乘的工作花了近二十天时间,等到公乘缓率领千名上党士卒回到河东押送车乘前往端氏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本来,从河东往端氏运输粮草,都是由河东派人押运;但现在河东也进入战时状态,押运工作交给公乘缓负责,无形中增加了上党的负担。蒙骜到上党时,上党几乎没有什么民事,只有二万士卒,守着营地周围的田地耕种些口粮,所以只任命了一名郡守,没有委任尉和丞,——没有这个必要:上党守实际完成的就是上党尉的工作,而上党除了打仗,也没有别的工作要做。端氏有几百户人家,有端氏令掌管也就足矣。蒙骜平时有事,也就和四名公乘商量,就可以决定。现在任命了公乘缓为上党丞,实际上成为蒙骜的副手,专一负责从河东接受粮草。蒙骜只得把公乘缓的原部划拨出来,交给公乘缓独立指挥,统一执行运输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