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春申君将自己希望补充询问的问题一一问起,而芒未也不隐瞒,尽其所知,一一作答。在座的门客有所疑惑者,也会提出问题,芒未也尽力回答。惟那些门客与春申君相比,水平实在是差得太远,问的问题有些幼稚得可笑。芒未虽然腹诽不已,但表面上仍然是一副恭敬的姿态,竭力满足众人的好奇心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心理。一直到城上鼓响,东方渐白,会议才结束。春申君请芒未和芒申回到偏院休息,自己则换好朝服,准备接受每天例行的朝事。

    春申君这次将下蔡作为自己驻跸之处,领地内的行政事项都报到这里来处理;作为令尹,楚国的政事也都先报到这里,一般的事项就由春申君处理了,大的事项需要楚王教令的,再报回陈,由楚王颁下教令。因此,天明后,春申君必须“上朝”,处理行政事务,座谈会只得暂停。

    下蔡曾是国都,地势险要,城高池深,府库完缮。这里甚至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只不过年久失修,已经没有人住了。春申君被封淮上后,在淮上几个主要的城池中都建了自己的家宅,下蔡也不例外。采用这种方式,春申君可以灵活地在淮上各地巡游,而且各地的家臣也是自己安插在各地的耳目。由于门客众多,每到一处,就有好几家巨富都被的家宅被征用,作为自己的门客们居住的地方。

    春申君在上朝之前,在堂后小间的席上小憇片刻。官员们到齐后,下蔡公进来报告道:“众官毕至。”春申君才施施然整顿了衣冠,升坐堂上,接受众官朝拜。随后进入行政处理环节。春申君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疲态,精力十足地听取各级官员的报告,有些直接批示处理结果,有些让官员将相关文档留下,酙酌后再提出处理意见。大约一个时辰后,各种政事处理完毕,众官退去。

    春申君和几名门客将留待处理的文档搬到后堂,自己去更了衣,且不处理公文,问那几名陪了他一夜的门客道:“先生以为秦大夫何如人也?”

    一名门客还有些不了解状况,唐突地道:“秦大夫,百人将也,何足道哉!”马上被了解内幕的门客制止道:“非也!无名大夫为应侯心腹,倚为臂膀,应侯事务,多由大夫承办。非比寻常!”前一人吓得一缩头,暗中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多言,言多必失!

    有一名门客道:“臣观无名之意,多以秦自傲,夸秦而仰楚,恐非楚臣也。”

    春申君也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先生之言是也。彼每言秦之计谋周全,洋洋然有自得之情;及至言及诸侯,每多抑之,似有不然者。”

    一名门客道:“彼见秦计屡中,则生骄心!”

    春申君嗤笑道:“何则秦计屡中?吾观秦计,若诸掌指,应侯小计,焉得瞒吾!”

    那名门客立即知道自己犯了春申君的忌讳,连忙找补道:“天下诸侯如君上者几人哉!其入应侯罟中者不知凡几,彼岂知君上之计!”

    春申君道:“应侯之初起也,于驿中问计于吾,吾示之以筑道于义渠,以得秦王之心。应侯因此功竟为客卿,不知其实吾之计也!后应侯筑道于蜀、河东,竟成大功,封侯拜相,其实皆吾之赐也。微筑道,彼有何能见于秦王耶?方其惶惶于大梁之时,直丧家之犬,非吾指示,焉得入秦!中更胡阳,狼狈于邯郸,仓皇于几,军将败矣。而应侯与吾救之出。长平之事,彼意吾所不知。岂知南郡,故楚地也;秦军举动,吾尽知之。武安君军南郡军中,非吾楚地子弟,武安君死数矣!彼以长平大战为胜,实则墮吾罟中。微秦赵苦战于阏与、长平,楚焉得休养生息,而图再起!陈之臣皆愿吾与秦战,以复旧都,先生以为如何?何其愚也!楚与秦战,两败俱伤,彼诸侯得复,而凌于楚乎?是故吾偏与秦和,而取淮上。今灭鲁,所得正与郢等;而得隙取陶,则断秦之臂也。若复郢,则日日与秦战,焉得间取他土!是吾之计也。”

    春申君慷慨陈辞,说了好大一篇,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看着众门客。众门客自然知道应该干什么,一堆恭维话接踵而至。

    春申君复道:“韩魏取河东,秦必攻之。战祸勾连,非一日可解。吾乘其时而尽取陶、拔卫,尽莒之地,而至泰山;以强楚西面而临战疲之天下,天下何人可敌!此吾之愿也!”

    自然得到一片“君上英明”的颂扬。

    然而却有一名门客悄悄问道:“吾观申公子及与无名大夫甚亲近,其有旧乎?”

    春申君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名门客一眼道:“先生复见他乎?”

    那名门客吓了一跳,道:“未见有他!”

    春申君道:“先生所言是也。申公子及无名乃芒卯二子,芒申及芒未是也!然未便与外人道也。”

    春申君的话立即引来一片惊呼声。春申君得意地道:“彼二子为兄弟,秦之所议,吾其未得知乎?”

    满座又响起一阵颂扬声!

    春申君道:“申公子久在外,征战经年,而得其兄归,吾得尽知秦之状。吾将何以劳之?”

    这一问题把大家都问住了。在楚人心目中,有功则加官晋爵的概念是没有的,官爵那都是贵族的事,庶民并不可能当什么官,只能在贵族手下干事。比如这次申公子虽然被委为将军,率领一万楚军出征,但那只是芒申代春申君履行职责,并不代表着芒申可以因此而得到什么功业,改换门庭。一名门客有些疑惑地问道:“收无名至门下,列为上座,其可乎?”

    春申君很满意地点头道:“先生所言是也。非只此也,吾将以二人掌鲁事。”

    众门客不知所以,茫然地望着春申君。春申君道:“吾自为鲁公,岂能自居于鲁,当以人代领之。吾意以申公子领之。无名大夫为上宾,佐赞鲁事。”

    几天后,风尘劳碌,未得休息的芒申得到任命:立即北上,掌管鲁地;而他身边负责鲁地事宜的人选则是刚刚随申公子归楚的故秦大夫无名。在任命了鲁地的管理人后,春申君即带着众门客沿淮水而上,回到陈城。

    转眼过了夏天,秋天即将来临。虽然天气还很热,但草木已经显露出枯黄之相。陶郡向咸阳发出一封紧急文书:据淮泗之间的商人传言,故河东丞无名乃芒卯之子,现已投靠春申君,主要负责联系鲁地;而鲁地的官员则是率军击秦的申公子!

    总理政事的子楚得到这份密报,十分惊讶:郑安平、王稽、无名,这些人都与应侯张禄有关,却偏偏都投降了诸侯或暗通诸侯。这似乎说明,张禄其实也很不可靠!

    子楚立即去见秦王通报此事。秦王倒也并不十分吃惊,沉默片刻,让子楚亲自去见张禄,询问此事。

    子楚派一名谒者先往张禄府上通报,言子楚公子即将前来拜访。

    张禄到了秦国,并没有再娶妻生子,家中的仆妇都是所谓罪妇,没为官奴,分配到相府来的。他也没有家臣,一直孤身一人,以前倒是有郑安平等人前后侍候。郑安平为着照顾张禄方便,把自己全家都迁入相府。郑安平投降赵国后,芒未也去了河东,张禄的生活由仆妇们照顾,公事则交给自己的曹掾,一应琐事都由盖聂代办。自从辞相后,曹掾都转入子楚府,相府越发空旷起来。郑安平是罪臣身份,他的家属待罪家中,小奴和她与郑安平生的那个儿子就住在张禄家里的偏院中。盖聂是郑安平的庶子,受了牵连,失去了剑士身份,只能留在张禄府中,每天练剑习武,闲时就与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打闹嬉戏。

    秦医隔三岔五地上门诊治,都是由盖聂迎请到堂上,诊过色脉,开出方子,盖聂跟到太医府中去抓药,回来交给仆妇们煎给张禄喝。每天的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渡过。

    谒者上门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秦王依然看重张禄,时时命子楚上门请教,而子楚也十分恭敬,并不贸然上门,来访前总要派谒者来探访“应侯安否?”这时盖聂就会回答道:“方尽剂,乃安睡!”子楚也就不会来了。

    盖聂的回答自然是得到了张禄的吩咐。张禄自辞相后,不再想理世事,只打算安静地渡过残生。他的生活十分简单,饮食也不挑剔,仆妇做什么吃什么。闲暇时就坐在庭中,看盖聂练剑,或指导郑安平的儿子识字,像一名慈祥的老爷爷。子楚要来拜访,自然是想请他重新出山,但他已经下决心不再入世,所以总以病重为由,拒绝与子楚见面。

    这天,张禄和往常一样,坐在庭中晒太阳,郑氏小儿在院中玩耍,盖聂在院中练剑,小奴也坐在偏院的门边做些针线。这时门外响起车马之声。张禄急起,退回后宅。小奴将郑氏子拉进偏院。院中只留下盖聂一人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