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声至门前停下。盖聂收了剑,来到门前,就听得敲门之声。盖聂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谒者。秦王有十二名谒者,几乎所有的秦国大员及其家属都能把他们认全了。他们进出各个大员家中,完全不需要出示节符一类的东西。盖聂与谒者见了礼,谒者也知道盖聂目前几乎是张禄府中除张禄本人外惟一的成年男性,被免除剑士之职后,就以张禄庶子的身份住在张禄府中。

    谒者与盖聂见过礼,并不进门,而是站在门外道:“子楚奉王命,于午后拜应侯!”

    盖聂答道:“应侯病笃,午后小憩,恐失礼!”

    谒者道:“无碍也。应侯其卧见之!公子午后必至!”说完匆匆礼辞,上车离开。

    盖聂感到情况不对,关上门,立即到后宅报与张禄。张禄沉吟片刻后,道:“以汝斩郑父首归,其可乎?”

    盖聂有些意外,道:“何谓也?”

    张禄道:“汝请命斩郑父首,或延吾寿,及保汝母与弟!”

    盖聂道:“郑父降赵,吾受其累,闲居家中,何可请也?”

    张禄道:“但直请而已,勿顾其他!”

    盖聂道:“郑父与吾有养育之恩,君臣之谊,斩之不义!”

    张禄道:“郑父固有恩于汝,私也;斩降将之首,以儆后来,公也。公而废私,不亦宜乎?”

    盖聂道:“君上何以言此?”

    张禄道:“子楚数请见,吾数拒之,不欲与政也。今子楚不顾,必来见者,必以政事相询,吾不答,必为所忌,而将不保!”

    盖聂道:“吾负君上,潜出咸阳,其可乎?”

    张禄哑然失笑道:“汝观吾老病如此,其可复窜于草莽乎?”盖聂一时语塞。张禄复道:“吾,魏人也。壮而学,学而成,欲以身效魏,而不得其道,反为奸人所害,几死。赖郑父得活,遂委身焉。郑父,君子也,义而忘身,勇而忘身,惟学略有缺。吾以学佐之,亦有益于魏也。岂意管邑之成也,而动奸人之心,大搜于国,必得吾而后快。不得已,潜入咸阳,为秦所用。秦与魏,敌也,彼时暂为盟。吾每思居秦以报魏,知相魏齐之不贤,以秦王之力逐之。本欲与信陵君也。奈魏王与信陵君不睦,魏齐虽去,而良相不立,反相害也。值赵欺王,乃谏王以伐赵,欲以救魏。今魏初复,本愿已足。夫学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吾身也不修,家亦难齐,国虽治,其敌国也,每思得平天下,以赎吾愆。然天子蒙尘,天道断绝,吾罪愈深矣!今则苟活于世,耻与士子同列,焉堪公子之问哉!”

    张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好些事情盖聂都半懂不懂,但其中表露出来的自责与自弃之意,盖聂还是能听得出来。盖聂急得要哭,道:“君上其善保自身,但有所命,臣不敢辞!”

    张禄笑了,道:“汝所能为者,盖请命断郑父首!汝其能为之乎?”

    盖聂犹豫再三,道:“臣谨领命!”

    张禄笑道:“盖聂,汝当细思之!罢,且往堂中,置席褥,且迎子楚!”

    两人来到前堂,张禄让盖聂在屏风后面安一席褥,又在屏风前左右设席,上设几案。然后自己在屏风后的席褥上躺下休息,示意盖聂去干自己的事。盖聂并无他事,抱剑坐在阶下,按司马靳传授给他的吐纳之法,安静地吐纳。正午灼热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他浑如不觉。

    午后,远远的车马声和人声传来,盖聂睁开眼,将剑插回腰间,立起身,走到门前,回头望时,见张禄也穿戴整齐,走了出来。张禄示意盖聂打开仪门,两人步下台阶,张禄在前,盖聂在后,安静而立。

    远处隆隆而来的车马在府门前百步停下。子楚从车上下来,快步向府门而去,后面跟着一大群人。而立在门前的两人也匆匆往这边来,前面的人步履蹒跚,仍执手而来。行不十步,那人扑地倒在地上。子楚急忙对身后人叫道:“速往扶住应侯,勿令趋也!”后面跟随的人快步冲了上去,很快越过子楚,冲到张禄跟前,乱哄哄地扶起张禄。但见张禄气喘如牛,衣冠歪斜,满面尘灰,浑身颤抖。混乱中,突然有人大声报道:“臣子楚奉王命,拜应侯!”

    众人这才散开,却见子楚已经在十步之外一躬到地,久久没有起身。

    张禄喘着粗气,用手示意着,却说不出话来。盖聂出来回拜道:“罪臣张禄,待罪府中,不敢远迎,有失礼仪,惟公子罪之!”

    站在子楚身后的家臣高声道:“臣未敢望应侯远迎,车乘冲撞,死罪,死罪!”

    张禄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冠,那些冲上来的子楚府家臣也帮着掸土、整理。略整理好些,张禄又向子楚跑去,跑到跟前,仆地而拜,口中却说不出话来。子楚见状大惊,连忙伸手去扶,哪里扶得起。众家臣又拥上,连架带搀,把张禄从地上拽起来,张禄气也喘不匀,倒在众家臣的身上,几乎气绝。子楚携着张禄的手,道:“臣冲撞应侯,惟应侯所罪!”

    张禄连连摆手,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只喘着大气。子楚道:“应侯略歇,略歇!”

    张禄连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说出话来,道:“臣老病之躯,安敢望公子至也!”

    子楚道:“国有疑,问三老!楚忝掌国政,有疑不明,故愿请之。年少孟浪,车乘冲撞,长者其责之!”

    张禄道:“臣岂敢!臣少应门之僮,身复老病,大失礼仪。惟公子罪之!”

    子楚亲自搀扶着张禄,慢慢向府门而去。至府,并不走仪门,只从侧门而入,让众家臣、卫士都留在门外,自己独与张禄步门中。张禄还要揖让,子楚并不放手,只搀扶着张禄一路走过庭院,步上台阶,进入堂内。盖聂跟在两人的身后,俟两人上了阶,自己则立于阶下侍候。

    子楚将张禄扶到东席坐下,自己则将西席挪到张禄近前,自己坐下。问候起居毕,子楚道:“臣得陶郡报,秦大夫无名,乃故魏公芒卯之后芒未,河东败后,彼乃降楚,现入春申君门下。臣……”

    不等子楚说完,张禄道:“夫无名者,固魏人也。臣之入秦也,别无所长,乃思故旧郑安平堪效犬马,遂召入秦。郑氏之入也,同行者乃陈四、无名,皆郑氏门人,吾并不识。后彼数人皆以郑氏相随左右,臣亦得其力多矣,乃相扶助,而与政事。郑氏所出,臣敢保其武卒也;无名、陈四之所出,臣并不知,闻诸郑氏,盖应武卒者也。”

    听得张禄把事情全都推到郑安平身上,子楚也有些无奈,但他并未放弃,道:“无名入楚,或有其故,兵败而降,未足怪也。然无名久在相府,颇知秦之虚实,而今尽为楚所知,其于国事奈何?”

    张禄道:“春申君在秦十载,多与王谋。即臣有疑,亦常咨之。秦之虚实,春申君尽知之。况王女,楚王妃也;太子妃,楚王女也。消息相通,非止一道。无名所陈,无所加也!公子勿忧!”

    子楚道:“昔有郑安平降赵,复有无名降楚。岂士之于秦,有所憾焉?何降之多也?”

    张禄道:“此皆臣识人不明。郑氏,于吾有恩,义勇兼备。为解秦军而降赵,王其恕之!无名初至河东,其降或有他因。臣以为咨之蒙卿,当得其详!”

    子楚道:“应侯所言甚当。无名家眷,犹在故里,今得其讯,依律当收之。仍入侯府,公其守之,其可乎?”

    张禄道:“臣待罪家中,家臣尽散之,惟有三五仆妇。非有余力,能为守之。且无名之降也,但闻诸商旅,非的信也。恐有误,反伤忠义之士。”

    子楚道:“应侯所虑是也。是故愿以归于公府,公其善待之。府中承事,臣愿调拨得力之臣为之,应侯无虑。”

    张禄道:“臣本待罪,焉及其他。但从公子之意。”

    简单的交谈之后,子楚辞出。盖聂从始至终,一直在阶下侍立,并未发一言,甚至不去听二人的交谈。张禄将子楚送至阶前,对盖聂道:“盖聂其为吾送公子,臣老病,恕不能远送!”

    盖聂长揖,子楚下了台阶,往门外而行。行至半途,盖聂悄声道:“臣愿往赵,取郑氏首级,以报于王!”

    子楚惊讶地停下脚步,望向盖聂。盖聂依然一揖,似乎在往外让子楚。子楚也悄声道:“吾知之矣!”步出大门,带着随从走到车前,乘车而去。盖聂俯首于门前,直到一行人离去,才回头关上仪门,上了堂。

    张禄独坐在席上,见盖聂过来,招手示意他在面前的席上坐下,道:“无名大夫已降,彼家人亦难逃法也。”

    盖聂吃惊地看着张禄,惊疑道:“吾其往里中报之……”

    张禄摇头道:“无益也。吾以无名降楚,事在不明说之。彼允以监在府内,遣卫士守之。恐吾亦不能保。汝请斩郑氏首,若得出,可往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