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这次没有看到公社的唐书记。

    和社长杜春明一起领头来的,是另一个文质彬彬的陌生面孔,带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

    陈安一家子没有多说多问,和以往一样,在场子西边几棵柿子树根脚堆放的乱石边,选着干燥的的石块坐下。

    村子里的人稀稀拉拉地从各处走来,上年纪的凑在一起抽旱烟,妇女们说着家常,小孩子在场子上追逐打闹着,年轻男女也找着玩伴在一起说说笑笑。

    三三两两,拖拖拉拉。

    等了十多分钟,场子上的人聚集得差不多,见各处再没有人来,杜春明站到皂角树下的石块上,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话了,都靠拢过来!”

    分散在各处的人不紧不慢地朝着皂角树走来,聚拢在大皂角树前方的空地上,等了一会儿,说话声音才渐渐小了下来。

    但也只是聚拢了一些,可没什么队形,仍然站得稀稀拉拉,窃窃私语声不断,一个个懒洋洋的。

    这样的情况,杜春明应该见过不少,并不觉得奇怪,他也就没再多管什么:“今天过来,主要是有几件事要说一下。

    年初二的时候,大家应该都晓得,你们村的保管员赵昌富被打了,他儿子赵中玉也是使用火枪打人的时候炸膛,把自己指头弄断,眼睛弄瞎。

    当时,石河子生产队的队长杨连德带着人将人送到医院,也到公社说明了情况。

    公社嘞,已经来过人,询问过当事人,也走访过不少老乡家。

    现在事情做出定性,赵昌富以各种理由克扣刁难乡大家伙,并利用保管员的身份,中饱私囊,严重侵害了乡亲们的利益,而且,还做出了糟蹋女知青的事情,所行所做的事情非常恶劣,影响极坏,已经被批捕。

    他的儿子,平时在队上也是嚣张跋扈,行为不检点,并有两次开枪试图伤人,如今眼瞎,也是他咎由自取,同样影响恶劣,也已经移交相关部门处理。

    再有,队长杨连德,主动承认在当队长的这段时间里,也有不少不当行为,念在他主动坦白,并愿意交出这些年私吞和收受的财物的份上,撤掉队长职务,并作警告处理,向乡亲们道歉。”

    公社来人,大部分都猜到,肯定是为赵昌富一家子的事情来的。

    但却没有想到,杨连德会是因为这种事情而不当队长。

    但转念一想,身为生产队的一把手,他没有瞎搞,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赵昌富一家也不可能如此,这就不是一個人能随便做的事情,肯定也是串通得了好处的。

    关乎一年辛苦所赚的血汗,缺吃缺喝的年头,最恼火的就是这种事情。

    议论声渐渐沸腾起来,村民的火气越来越大,有脾气比较暴躁的,当场就将缩在人群最后面,大气不吭的杨连德拖拽出来,怒骂声一下子朝他涌了过去,被人推来搡去,还有不断的口水。

    在杨连德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也已经想到自己会很难下台。

    只是,见识了赵昌富一家被收拾的样子,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他只能忍受着,连连给人赔不是,属实担心自己以后也会被收拾。

    可以肯定的是,以后愿意搭理他的人,估计也不会多了。

    但终究上了些年纪,看在他愿意认错,当队长的时候,也确实为大家做了些事情,并愿意将东西交出来的份上,好歹没有遭到拳打脚踢。喧闹了一阵,事情也就渐渐平缓下来,

    这要是换在前些年,被打死都正常。

    “安静……安静……”

    眼看闹得差不多了,杜春明再次开口让大家不说话,他才又接着说道:“现在队上保管员和队长空缺,农事在即,总需要人站出来主持生产工作,所以嘞,我们今天来,还有个事情,就是主持推选队长和保管员的事。

    接下来,我们也不提名,会到队上公房里等起,大家进来,推选你们认为合适当队长和保管员的人。我们会一个个点名,叫到名字的再进来。”

    事情说完,杜春明领着同来的几个人,去了场子旁边的公房。

    一众人议论纷纷,开始商量着人选。

    陈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思来想去,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自家老汉有魄力,心里边也有些想法,别看生产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瓦解了,但有过当生产队长的经验,把队上的事情办得漂亮些,得了拥护,以后当村长可以说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

    那样的话,以后有些想法实施起来,也会比较容易。

    至于保管员,跟自家老汉关系很铁的宏元康也不赖……

    陈安不由看向早已经蹲在一起抽着旱烟冲壳子的陈子谦和宏元康。

    宏山也是早就凑过来了的,他笑着问道:“狗娃子,你准备选哪个当队长?”

    “我也不晓得,等哈进去看看,别人都选哪个!”陈安笑了笑,说道:“人家都说了,不提名推选,那自然是觉得哪个可以就选哪个撒,到时候票高者担当。”

    之所以不告诉宏山,陈安也是想看看,村里人的人心所向。

    当然,他心里边也不能表露得太显眼,毕竟,这是队上两个能拿全年工分的职务,有这好处,不排除有其他人也想干。

    生产队上能有多少事情,就是安排些生产劳动和分工,对于天天干这些事情的庄稼汉来说,都是熟门熟路的。

    唯一的缺点是,陈子谦和宏元康两人都不识字。

    陈安是看过自家老汉记录被赵昌富克扣那些东西的纸张的,除了些数字,就是些歪歪扭扭的标记,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这影响很大吗?

    谁说不识字就不能当队长!

    “我是准备选叔叔当队长哩,那天收拾赵昌富一家子的时候,我可是佩服得很,太猛了!”宏山倒是一点都不隐瞒,凑到陈安耳边小声说。

    陈安笑道:“那是你的事!”

    等了没多长时间,公房里有人站到门口开始点名。

    不少人凑到门口边看着公房里面用黑板、粉笔做的记录,结果被很果断地关了门,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等着。

    点到一个就推门进去一个,大都不识字,所以直接跟公社的人说自己选谁谁谁当队长和保管员就行。

    事情开始有序地进行起来。

    陈安没想到,公房的门口,人员进进出出,眼看都过了大半了,还不见点到自己的名字。

    他也算看出来了,人家就是照着花名册从大村子开始,一户人家一户人家轮着来的。

    哪次有事情需要统计,都是从大村子开始,到最后才轮到远处的几家人。

    陈安家在半山坡,自然是尾巴上的。

    他还想着,能早点进去的话,如果没有人选自家老汉,他就第一个帮自家老汉挂上名的,总有人跟风不是,说不定就选上了。

    宏山也一直没叫到,两人蹲在树脚下,等得挺无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

    直到宏元康被叫到,进去一趟,面色古怪的出来,然后是宏山。

    和宏元康不一样,宏山出来的时候满脸堆笑。

    “啥子情况?”陈安问道。

    宏山笑呵呵地说道:“现在不告诉你,等哈你进去就晓得咯!”

    陈安翻了翻白眼,见宏元康在跟陈子谦小声地嘀咕着什么,于是凑到宏元康旁边:“伯伯,没得几户人家了,这个时候应该能看出确定的人选了撒,选的是哪两个?”

    宏元康倒是没有隐瞒,皱着眉头说道:“现在票数最多的是伱老汉和我……锤子,我大字不识一个,选我干啥子嘛!”

    “就是,选我做啥子嘛!”陈子谦也嘀咕了一句:“最头疼这些烦心事了。”

    “不见得是啥子坏事撒,我倒是觉得,当个队长也不错。又不是不晓得都该做些啥子,脚踏实地把事情做好了不就行了,大家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陈安一听,反倒笑了起来,没想到,结果还真的是朝着自己所想的方向来,还挺意外。

    但细细一想,他又觉得正常了。

    大概还是因为那天收拾赵昌富的事情,陈子谦当天的表现让村民有了很不错的感官,才做出这种不约而同的决定。

    陈子谦瞪了陈安一眼:“不是前些年了,现在这些人一个个懒懒散散,很多时候你跟他说话,当没听见一样,安排不好,转回来就跟你嚷,不好做!”

    “这有啥子嘛,起好带头作用,不偏不坦不就行了,相信大家伙会支持你嘞。”

    陈安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家老汉,蹲到旁边,压低声音说道:“忘记我跟你说过的那些了蛮,为以后考虑下,不是啥子坏事。你又不是不会做事的人,至于不识字,记分员、会计他们识字撒。”

    陈子谦皱起眉头看着陈安,起身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到底是啷个想的?”

    “事情虽然繁琐,但也不是没有好处撒,别的不说,接触的人会更多些,很多事情也会相对好办,人往高处走,为以后考虑一下,不是啥子坏事!”陈安简单说了自己的意思。

    陈子谦想了一会儿:“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如果真的选上了,我就当一次试试。”

    “不愧是我老汉!”陈安笑了起来。

    点名很快就轮到陈安家了。

    等陈安进去的时候,看到公房里黑板上,自家老汉和宏元康的名字后面,确实是一连串远超别人的正字,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于是也给自家老汉和宏元康添上一笔。

    又等了十多分钟,推选结束,杜春明和一众公社的人走了出来,当着众人宣布了结果。

    略微商量后,陈子谦定为队长,宏元康定为保管员,其它人员不变。

    事情定了下来,杜春明让两人上前讲话,可这平时碰面冲壳子没什么问题,真站到全村百多两百号人面前,看着前面乌泱泱的脑袋,无论是陈子谦还是宏元康都觉得有些紧张,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实在憋不住了,才闷头闷脑地简单说了两句,无外乎就是起好带头作用,努力完成公社交代的任务。

    看着两人别扭的样子,惹得下边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但好歹算是应付过去了,到此开会结束,众人纷纷散去,陈子谦和宏元康被社长杜春明等人叫到公房里说话。

    两家人也不急着走,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公社的人离开,陈子谦和宏元康随后出来,一帮人才靠了过去。

    陈子谦和宏元康两人简单打了招呼,各自回家。

    路上,陈安先开口问道:“说些啥子,说恁长时间?”

    “能说啥子,一个就是将赵昌富家攒的那些东西补偿给那些被他克扣过的人家,另一个就是赶紧抓生产。对了,那个戴眼镜的,是新上任的公社书记韩学恒,他跟我说,姓唐的被撤掉咯……”

    陈子谦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看向陈安,神色显得有些意外。

    陈安一看就知道,自家老汉肯定是往冯学恩的方向想了,因为他也是下意识地这么想。

    不管怎么样,这是个好消息,一些隐患没了。

    “这下好了,一堆子破事都积攒到我头上来,明天把东西分了,天一晴就得抓生产……尤其是分东西的事情,就是件破事。”

    陈子谦有些头疼地说,他现在完全没有当生产队长的经验。

    “是件破事,但事情办好了,也是树立威信的机会撒!”

    陈安笑道:“这本就是赵昌富家该吐出来的东西,有啥子不好办的嘛,叫上会计、记分员他们,一家家走访登记,看亏欠过些啥子,就赵昌富家那些东西,怕是全部瓜分了都赔不清,只能是按照一定比例来分,大家伙都顾及到不就行了撒。”

    陈子谦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陈安:“你跟我一起!”

    “又不是我当队长!”陈安翻了个白眼:“我忙着盖房子,吃过饭我就准备去烧石灰了。”

    “不想帮忙你还撺掇老子当队长?”

    陈子谦忽然有了种被坑的感觉,笑骂道:“你龟儿耍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