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遮山峦,谁人冬日衣犹寒,一树落絮千枝白,一袭轻裟行山间,沉沉雾寂空山静,沓沓山寺钟声远,抛下三寸凡尘事,渡得无忧年复年。好好好……,杨公所书,淋漓尽致地道出了此情此景,远山叠雪,银装素裹,周遭景致与此诗句颇为相契,深有意境呀!”北庭都督府判官兼陶元仲看着书案上那副题词,极为欣赏,手捻胡须连声赞道:“我等居西域经年,除了被风霜染白了华发,嘴里也是吃了不少的沙子,曾经的才情雅致,早已不复再有,已然为一边陲粗鄙之辈。想不到,杨公之情致仍不输往昔呀!”

    “就算我辈空有才情,于国于政,又有何意?”庭州观察使杨从林苦笑着说道:“在这西域边陲,唯有武功方能有所建树,唯有武夫才能闻达于朝廷,也唯有破敌灭国方能抒展胸中野心。”

    “杨公对于岳大将军不顾劝阻执意领兵进击准噶尔之事,还在耿耿于怀?”陶元仲问道。

    “冬日征战,向来为兵家大忌,稍有不慎,就有全军覆没之危。”杨从林沉声说道:“庭州距离伊犁,何止千里,而且顶风冒雪,翻越山岭,若是鞑虏于险要之处设伏阻击,数千精锐大军恐难幸免,毁于一旦。如若兵败,整个北庭危矣,历十余年来才取得的大好局面,也将就此葬送。”

    “大将军用兵素来谨慎,征战十余年来鲜有败绩,当不至被鞑虏所伏击。”陶元仲说道:“即使山岭阻隔,大雪南行,大将军必不会冒险深入准噶尔境内。另者,大将军几乎将庭州所积存御寒棉裘尽数归集于军中,盖能保全军士伤寒之袭。虽然此行,距离超过千里,但大军以爬犁雪橇为载物,速度比之夏秋时节快马奔行尚要迅捷几分,雷霆奔袭,当可让鞑虏猝不及防。杨公此番担心,怕是有些多虑了。”

    “但愿如此吧。”杨从林叹了一口气,“我大秦经营北庭十数年,建城筑堡三十余座,移民四万余户,开垦良田近百万亩,放养牛马牲口十万余头,几近实现自给,大大减轻了内陆物资输送的花费。倘若局势崩坏,我等如何向陛下交代?”

    准噶尔蒙古自统一在一起后,就展现出了越来越强的侵略性。葛尔丹时期,就开始不断经略喀尔喀蒙古,派兵攻城略地,一边扩大他们自己的地盘,一边整合整个蒙古势力。他们在早些年更是进军原察合台汗国旧地,因为有着内应的关系,一路扩张都很顺利。先后夺取喀什噶尔、叶尔羌、于阗、英吉沙、阿克苏、乌什等地区。在蛰伏数年,准噶尔消化了这些察合台汗国遗民后,帐下又平添数万名龙精虎猛的骑兵,其野心也随之增长,便试图剑指漠南,继而问鼎中原,再现蒙元帝国。

    噶尔丹死后,策妄阿拉布坦在巩固蒙古的地盘和影响力的同时,对哈萨克汗国不停用兵,硬是将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中亚霸主给打得四分五裂,成为他们准噶尔汗国的仆从。此举,不仅让准噶尔消除了后顾之忧,而且还拥有了稳定的大后方,可以获得充足的物资和人员补充,使得准噶尔部可以专心向东,挑战大秦。

    若是任其发展和壮大,那么在我大秦王朝的北边,又将诞生一个庞大的草原帝国,宛如汉之匈奴,唐之突厥,说不定再演蒙元覆宋之惨事。

    故而,单从军事方面来看,草原上出现一个雄主、霸主,这历来是中原王朝难以忍受的事情。从数十年前我大秦建朔之始,我大秦官兵便在追剿清虏余孽之际,趁势杀入漠北。除了破坏清虏所谓的满蒙一体,不给其喘息之机,还有就是以犁庭扫穴之势,一举将这里的游牧部落打散,防止出现一个统一而强大的草原霸主。

    这么多年来,我大秦从漠西和西域两个方向,主动出击,与准噶尔展开了一场长达三十多年的战争,就是想摧毁和瓦解这个充满野心的蒙古部落。

    没错,虽然准噶尔部早在许多年前便建基立业,成立汗国,取消了各自为政,互不统属的传统的松散的卫拉特联盟,还取消了各部族长的权力和各部大小洪台吉、克什(太师)、济农等称谓。在完善和加强鄂托克编制的基础上,将部族长的权力分散到各鄂托克宰桑手里。王廷的一切指示和命令,直接可传达到各鄂托克宰桑处,由宰桑具体执行,并向汗王负责,已经完成了部落联盟制向国家政权的过渡。

    那又如何?

    在我大秦王朝眼里,你们准噶尔部就是一群北方蛮夷,一群抢掠成性的草原鞑虏。就算建立了所谓的汗国,那也不过是沐猴而冠,狄夷之治罢了。

    尽管大秦朝中部分官员以及许多文人对准噶尔部表现得较为轻视,但置身于西域的驻屯官员却对这个称雄西域的蒙古政权不敢小嘘半分。

    人家虽然是蒙古鞑虏,但他们却有自己的兵工厂,能生产制造火炮和火枪,军队士兵也非常熟悉火器尤其是大炮的应用,战斗力可比普通的草原势力强多了,连罗刹人都不敢掠其锋芒。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人口太少,使得他们的兵力不多,但几万精锐骑兵却可以轻松地拉出来,这就需要我大秦动员几倍的步骑来应付了,毕竟有时候防守总是相对被动一些。

    好在我大秦国力雄厚,花费十余年时间,靠着犀利的火器和优势的兵力,从最东边的哈密,一点一点地推进至高昌(今吐鲁番)、轮台、宁边(今昌吉)、盐泊(今乌苏),直至精河(今新疆精河县),摸到了准噶尔核心地带——伊犁河谷的附近。

    依着杨从林谨慎的性格,那就是再花费几年,将堡垒继续修筑到赛里木湖边,直抵博罗科努山,然后在夏秋时节,不断出动小股兵马往伊犁地区渗透,袭击他们游牧和耕种的部落居民,对准噶尔汗国持续放血。

    同时,秦军可于高昌为后勤基地,向西南方进军,经焉耆,过库鲁克山和霍拉山,击库车,直逼阿克苏,杀到准噶尔部的侧翼,威胁喀什噶尔(今喀什)。

    如今,靖西大将军、北庭都督府总督岳钟琪竟然想趁着准噶尔部内乱之际,准备毕其功于一役,集结精锐骑兵和龙骑兵四千余,不顾漫天风雪和酷寒天气,急袭伊犁。

    事成倒也罢了,西域局势当彻底明朗,或可一举重创准噶尔部,将其逼退至哈萨克草原,我大秦将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可若是败了,那可就会对整个北庭造成严重的打击,说不定就要战略全面紧缩,处于被动防守的态势。

    “罢罢罢,大将军英明神武,用兵老到,我等只能希望他能战而胜之,开创我北庭新局面。”杨从林摇头叹道:“不过,我北庭后方,高昌、哈密一线,却屡屡有马匪游骑袭掠,让地方守军苦不堪言。冬季严寒,侵扰愈发频繁,你们都督府尚需谨慎以对,以免误了后方物资输送的时效性。”

    “杨公所言,我亦甚为重视。”陶元仲点点头,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大将军临走之时也有交代,过些时日,让都督府调遣一营龙骑兵巡视高昌、哈密沿线,以打击那些烦人的马匪游骑。此等贼子,在准噶尔部东侵时,不思抵抗,望风逃窜。却在我大秦靖平地方恢复生产之际,却跳出做反,行袭扰之举,当真可恨、可恼!若将其捕获,定以逐一重典刑之。”

    ——

    2月23日,柳城卫(今新疆鄯善县)以南二十余公里的一片戈壁滩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数十具尸体,无主的马儿自顾自地用马蹄刨着薄薄的积雪,试图想啃食下面可能覆盖着的青草。

    三十余秦军士卒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正在逐个翻检尸体,除了确认是否还有活口,多半是想从这些脏兮兮的马匪身上能寻些财物。

    在远处的高坡上,几名骑兵驻马警戒,并举着望远镜四下观察,以防再有马匪袭来。

    一处稍稍避风的山坳里,十余名秦军悍卒揪着三个幸存的马匪,极尽残忍地折磨他们,逼问匪窝在何处,兵力几何,弄得惨叫连连。

    高昌镇第二营百户官鲍振祥蹲坐在篝火旁,一边烤着火,一边惬意地叼着烟斗,吞云吐雾,享受难得的宁静时光。

    “鲍头,尝尝味道如何?”一名都头将烤好的马肉割下一块,讨好地递给自己的上官,“这烤肉,小的是放足了香料,虽然比不得高昌城中那些骚鞑子的手艺,但在这荒郊僻野的地方,绝对是十足的美味。”

    “我说麻子,你他娘的不当差了,就凭这烤肉的手艺,也能在庭州地界讨个不错的生活。”鲍振祥将嘴里的烟斗放在一边,接过麻铁良递过来的匕首,一口将那块马肉咬进嘴里。虽然有些生涩,还有点腥,但在足量的香料熏烤下,也有一番独特的风味。

    “鲍头,虽然有句老话说‘驴肉香,马肉臭,打死不吃骡子肉’,所有人都觉得驴肉肉质细腻口感美味,而马肉肉质粗糙,还带有一股腥臊的味道,吃起来没有驴肉鲜香。但实际上,马肉要是处理好了,并不难吃。肯花点功夫,再下足料,马肉弄出来,也是十分美味的。不瞒鲍头,待我没了军中的差事,还真的想在高昌城里开一家烤肉店。嘿嘿,这每年东来西去的商队和补给运输队不知有多少,怎么着也能赚些银子。”

    “想的倒是美!”鲍振祥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戏谑地看着麻铁良,“想卸了军中的差事,怕是还要许多年头。在这期间,伱得向满天的神佛保佑,不要被鞑子的冷箭给穿个洞,也不要在这风雪连天的野外生病,要不然,小命随时都会交代在这里。你瞧瞧那几个躺在地上的兄弟,可怜则个,也曾满脑子想的以后赞了饷银,分上几十亩地,搂个婆娘,过上美满的好日子。现在,却都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烧成灰后,带给他们的家人。”

    他们这队六十多名骑兵,是奉上官的命令,去清剿一股流窜在附近的卫拉特马匪骑兵的。这些马匪们从南边的焉耆巴格拉什湖(今库尔勒博斯腾湖)出发,人数不多,但非常精悍,劫掠了高昌附近几处屯殖村落,还袭击了军方的马场和草料场,甚至在数月前,攻击过东边过来的一支物资补给车队,非常嚣张。

    有鉴于此,负责附近地区防务的高昌镇参将立刻下令麾下的各部兵马予以清剿,保障地方屯殖秩序,恢复物资运输安全。

    屯驻在柳城卫的马队一部紧急出动,前往周边地区追踪这支马匪的踪迹,并最终在卫城以南二十余公里的戈壁捕捉到了其中一部约三十余人,激战之后将其尽数歼灭。如今,他们于此稍事休整,等待审讯俘虏后的口供,以期获得他们的藏身之地。

    “鲍头,都问出来了。”副百户闫宝来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一屁股坐在了鲍振祥的旁边,一把抓起地上的水壶,狠狠地灌了几口。

    “嗯,说说看。”

    “那股马匪人数有两百六十多人,骆驼马匹也有三四百,机动性非常高。他们的老巢在南边约一百里外的绿洲附近。没有建城寨,挖了十几个地窝子栖身。不过,对方虽然火器不多,但有七八个骆驼炮,是个不小的威胁。”

    “哟呵,差不多有近三百号人,还有骆驼炮!”鲍振祥有些惊讶,“这些马匪都是什么来路,蒙古人?还是当地的畏兀儿人?”

    “蒙古人没几个,大部分都是当地的畏兀儿人”闫宝来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些吐鲁番亡国贱奴,前面不敢反抗河中来的蛮子,后面也不敢对新主子准噶尔人龇牙,反倒是敢屡屡侵袭我大秦屯殖点,当真是信神教脑子都傻了么?”

    闫宝来口中所提到的“亡国贱奴”其实指的是大概百年前被叶尔羌汗国攻灭的吐鲁番汗国的后裔,多年来一直颇受以南疆为基本盘的叶尔羌汗国上层的歧视,日子过得非常苦逼,以至于只能跑到临近的哈密或者河西走廊抢掠地方,打打秋风,才能维持自己艰难地生活。

    而所谓的吐鲁番汗国,其实就是以前的东察合台汗国,在前明被称为“别失八里”,盖因其第二任大汗黑的儿火者将金帐设在别失八里(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境内)之故,后来前明官方文书中又将其称呼为“亦力把里”汗国,是因歪思汗在位期间将都城迁往亦力把里(今新疆伊犁河谷的伊宁附近)。然后,还有更奇葩的,1481年羽奴思汗将汗国东半部分交给幼子速檀阿黑麻(即艾哈迈德苏丹),定都吐鲁番,故又再一次被称为吐鲁番汗国。

    其实,所谓的别失八里、亦力把里、吐鲁番汗国,说的都是一个国家,那就是东察合台汗国,之所以出现如此之多的称呼,说起来还是当时的大明与西域不接壤(中间隔着个仆从国哈密国忠顺王部,即所谓的关西七卫是也),势力没有延伸至此,了解不清楚的缘故。

    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连青海都无法有效控制的国家对西域一带了如指掌,更何况明朝主要的军事压力来自北方蒙古草原,西域当然就不会花心思去了解了,撑死了做点生意罢了。

    东察合台汗国自建立后就一直东征西讨。15世纪末、16世纪初,该国与明朝就在哈密一带来回拉锯,明朝时而丢失哈密国,时而收复(明史云“三立三废”)。等到满速尔汗(曼苏尔苏丹)时期,明朝国力下降,东察合台汗国彻底吞并了哈密国,将国境线推到了嘉峪关以西,直接与明朝接壤,从此一直固定到东察合台汗国被崛起于鸭儿看城的叶尔羌汗国攻灭为止。

    待信奉了藏传佛教的卫拉特蒙古首领噶尔丹,里应外合灭掉了叶尔羌汗国后,并没有给这些东察合台汗国旧地上的居民们什么好脸色。相反,多年来拒绝了真神教多次拉拢,坚定信仰黄教的蒙古人对这些畏兀儿人更是厌恶,完全将他们当成了炮灰和奴隶来驱使,日子依然过得苦不堪言。

    当大秦沿着哈密一路向西推进,尽逐准噶尔蒙古势力后,想不到这些畏畏缩缩的畏兀儿人竟然又空前活跃起来,在联合了部分未撤走的蒙古人后,开始频繁袭击大秦往来商队和物资补给车队,更是屡屡打破沿线的屯殖堡寨,虐杀汉人移民,让人头疼不已。

    两年前,一伙数百人的马匪趁夜击破了距离高昌西南五十多公里西乡堡(今吐鲁番托克逊县),两百余军民悉数被屠,引得北庭上下震动。

    “得,对方实力看来不弱,咱们这点人未必啃的动。”鲍振祥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休息半个时辰,咱们返回卫城,将此间情形据实报告给游击大人。娘的,说不得要动员高昌那边的兵力过来支援一下,方能将这股马匪一鼓聚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