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成的。”

    乾元帝听到母亲的这句话,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怒火。

    太后此言,不啻于挑战一个伟大君王的尊严!

    沉默了半响,他脸色阴郁地看着床榻上母亲,沉声问道:“就因为母后身为齐国人,便如此笃定我大秦不如齐国吗?”

    “皇帝呀……”太后齐子依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已然看不清床榻边的乾元帝面孔,觉得是那么遥远,身体也没来由地一阵轻松,似乎要将她带离此地,语气也有些飘忽,仿佛凭着生命的本能,喃喃说道:“秦国跟齐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家,在我父王(齐子依嫁至秦国时,齐天尚未称帝)创立汉洲基业时,就走了一条不同于……历代王朝的前行道路。这条道路,初时艰难,但只要打下基础,栽下种子,精心培育,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吸收养分,必然会成长为……一颗高不可攀的参天大树,俯视芸芸众生。……我曾经,非常努力地想要将大秦也带往那条大道上行进,但我终究没有父王的手段和能力。……皇帝呀,虽然大秦国土庞大,人口众多,也涌现出无数的能臣勇将,人才荟萃更是层出不穷,但你没觉得,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桎梏着这一切,使之无法助推秦国大步前行。……这么多年了,大秦也算的上政局稳定,河晏海清,较前明时期大有发展,但若以综合实力相较,大秦还是……不如齐国多矣!”

    “母后以为该如何改之?”乾元帝虽然对母亲之言,心中颇为不服,但他对母亲见识,还有她数十年前的革政之举,还是极为推崇的。

    她当年那些若干举措,多少增强了我大秦的实力,也或多或少满足了他这些年彰显赫赫武功的需求,更是帝国四处扩张的基础。

    “不成的……,我们都不成的。”太后齐子依眼神开始涣散,低垂的声音,如同梦呓,“非有大智慧……大毅力,难有改变。我的父王当年曾言,他无比幸运的就是来到汉洲,在一张没有任何涂鸦的白纸上,以最为理想的目标,去勾画一幅截然不同的泼墨山水。呵……,大秦,这片古老的大地,历千年文明,早已落下……太多的着墨,会有太多的干预,也会生出太多的……阻碍。除非……”

    “除非什么?”乾元帝好奇地探身过去,想更近地听清母亲低低的话语。

    “……”

    “母后……”乾元帝看着半响没有任何动静的母亲,心中一紧,连忙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探在母亲的鼻息上,随即又颓然地垂了下来。

    乾元帝看着逝去的母亲,突然感到心中一痛,鼻尖一酸,眼睛也湿润起来。

    数十年前,就算自己再嫌隙她频频干涉朝政,但她终究是自己的母亲,生他,养他,护他。

    数十年里,还一直悉心地教导他,辅佐他,并最终扶持他坐稳皇位。

    他能有今天,大秦能有这般成就,母亲居功甚伟!

    “儿……不孝……”乾元帝低低喃语。

    母亲临死前,怕是对自己的某些做法,生出几许怨恨呀!

    “陛下……”殿外的御医、太监、宫女见陛下出来,纷纷躬身(跪倒)施礼。

    “太后,……薨逝了。”乾元帝沉声说道:“诏令,明日起,罢朝一月,全国举哀。”

    “陛下节哀。”听到陛下言及太后薨逝,包括四下肃立的侍卫也都全部跪了下来,低头致哀。

    飞龙殿那些伺候太后的太监、宫女皆忍不住心中悲痛,发出呜咽的哭泣声。

    “皇祖母……”

    只听到一声哀呼,太子孙佑琅踉跄着奔入殿内,片刻,传来一阵声嘶力竭地哭泣声。

    乾元帝回头看了一眼大殿,微微闭上了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皇后多病,太子孙佑琅自幼便被抱在母亲那儿养育,开蒙后,除了在文华殿接受东宫讲习的教育外,很多时候都在太后身边陪伴。成年后,虽然搬到了东宫春和殿,但仍旧时常过来向太后请安问好,讨论研习朝中诸多政事,感情深厚,比对他父皇和母后可要亲近多了。

    如今,太后薨逝,太子怕是整个皇宫中最为难过的人。

    “陛下……”王德贵见乾元帝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殿外台阶上,四下跪倒的人未经陛下应答,皆不敢起身,便抬起头,小心唤了一声。

    “都平身吧。”乾元帝挥了挥手,随即迈步下了阶梯,朝外面信步走去。

    “即刻宣内阁三位大学士入宫。”

    “是,陛下。”

    “宣大宗正入宫,着办飞龙殿诸般事务。”

    “是,陛下。”

    “宣礼部尚书入宫,交办太后治丧礼仪事务。”

    “是,陛下。”

    “……”

    未及一刻,整个紫禁城便点起无数灯火,内侍、宫女、礼官、传诏太监奔忙于各个宫殿之间,在凄冷的夜色中,沸盈喧嚣。

    ——

    “长兴侯到底是不是太后的私生子?”

    夜幕下,南京城万籁寂静,忙碌了一天的居民,已早早洗漱进入到睡梦当中。

    巍峨的紫禁城中也随着太后的薨逝,陷入一种莫名的悸动和慌乱中。

    而秦淮河畔,胭脂柳巷,灯笼高挂,歌舞升平,奢靡躁动,显得异常喧闹鼎沸,正是到了一天当中最为热闹时分。

    腰缠万贯的盐商豪掷千金,以为博取画舫上的美人一笑。

    海外贸易的巨贾,随手抛出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奇异宝,让无数娇娘赞叹之余,也难掩惊异神色。

    温文尔雅、满腹经纶的翩翩少年,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亦或吟诗唱词,引得花丛魁首翘首引姿。

    还有那王公贵族、达官贵人褪去朝堂间的官服蟒袍,换一身锦衣绸缎,轻身简从,悄然潜入,高卧软塌之上,与姑娘喝一杯美酒,听头牌唱一声小曲,洗去白日里的尔虞我诈。

    今晚,秦淮河最大的艳舫上,有最新的“瘦马”要被出售。这个消息在一个月前就开始从这条艳舫上扩散。早有富商巨贾得来了消息,有些商人前几日就乘船赶来,船上多是用箱子盛放的银元和金币。

    距离“瘦马”出场尚有些时间,富商们也早已被艳舫内的姑娘们妥帖地安置在大厅之上,或者舒适的小隔间内,各色香茶、琳琅的脆果,全都摆了出来,甚至还有来自齐国南洋领地所产的咖啡、可可等新鲜玩意。

    几名来自齐国的商社掌柜也换了锦衣,来瞧瞧秦国的民间风华,感受一番神州的烟雨风尘。

    虽然表明上看着不像什么豪奢商人,但寸许的头发,对襟的短衣,不俗的谈吐,大方的小费,让艳舫上的管事一眼便认出这些人乃是“有钱的”齐国人,不敢怠慢,引入大厅一处靠窗的位置。

    在喝着甜糯的黄酒,吃着可口的点心,嗅着沁人的脂粉,眼睛不时地瞄着大厅前方搭着的纱幔,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说着说着,便聊到了白天长兴侯府被大秦朝廷抄家灭门的事。

    “市井谣传,当不得真的。”梁益锋笑着说道:“那位长兴侯乃是承德帝所生,只不过在他四五岁前,一直生活在咱们的琉球领地。”

    “奇了怪了,长兴侯既然是承德帝所生,算起来也是大秦当今乾元帝的兄弟,怎么会打小在琉球生活。哦,还有,他为何姓康,而不是姓孙?”牛显廷好奇地问道。

    “因为,这位长兴侯的母亲是被秦国当今太后给流放出去的。”梁益锋说道:“据说,承德帝还是瑞王时,长兴侯的母亲因为犯了忌讳,差点给瑞王惹来杀身之祸。本来依着他们的王府规矩,多半是要悄悄处死。但当时的瑞王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不忍造下杀孽,便将这位侧妃给送到了琉球,留了她一条性命。但这位被流放来的侧王妃在琉球没多久,便患病死了,留下一个孩子,便是今日被处死的长兴侯。”

    “哦,既然如此,那为何市井中多有传言,这位长兴侯是太后的私生子呢?”

    “娘的,这还不是北明那帮人故意抹黑大秦皇室,极尽造谣,无中生有,以期搞乱秦国。”梁益锋摇头说道:“四十多年前,太后巡视江南各府,在宁波时,恰好遇到了那位被流放琉球的瑞王侧妃的老仆,抱着才四五岁的长兴侯准备要送往南京认亲。太后见到孩子可怜,又是先帝骨血,便将其带回了京城。”

    “谁知道,秦国的大宗正并不认可这个孩子是皇室血脉,担心他是那个瑞王侧妃跟外人生的野孩子,玷污了孙氏血脉。无可奈何,太后便安排了一处宅邸,让那个老仆抚养长兴侯,并改了姓氏。说起来,这长兴侯也是自幼机灵聪慧,凡是所学之用,无不精通,尤其善于各种器物的精进改善。秦国从我们齐国进口来的不少蒸汽机,硬是让他将功效给提升了数个层级,要搁着在咱们齐国,肯定会被选入皇家科学院。”

    “你们也知道,太后乃是咱们齐国太祖之女,受我们齐国影响甚重,在主政期间,也曾搞过一段革化新政,大办工业,鼓励新学。在这种背景下,太后便对长兴侯所学和他的能力极为欣赏,并委以重用。一度还让他主持秦国的工业发展规划,还要建立一个类似我们齐国的科学院。”

    “大家也都知道,搞工业也罢,研究科学也好,那可是实实在在,来不得半点马虎,更不是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就能做好的。这位长兴侯靠着太后的强力支持,还真的把事情做得一板一眼,将许多大秦的官办工场打理得井井有条,引进了许多咱们齐国的机器,生产效率即使赶不上咱们国内的大工厂,但起码比那些简陋的手工工场要强多了。对于一些不怎么听话的官员和主事也都毫不留情地一律开革,甚至还将部分贪污受贿的官员给弄到了大狱里。”

    “这位长兴侯虽然屡遭众多官员的弹劾、攻讦,但在太后的护持下,屁股下的位置依旧坐得很稳,还频频受到太后的赏赐和勉慰。于是,不知道何时,便有谣言传出,说这位长兴侯背景强硬,是因为他是太后寡居多年后与人私通生下的私生子,并放养到外地,待四五岁时便借口承德帝遗腹子,将他接回了南京。”

    “北明派至秦国的细作更是不堪,不断地将这个谣言诸多细节进行润色,大肆传扬。声称,太后乃是前秦之赵姬,寡居宫中,难忍空闺,便蓄养了‘嫪毐’之辈,长兴侯就是其中某个‘嫪毐’的私生子。嘿,还真特么的巧合,那个嫪毐的封爵是长信侯,康文锐的封爵也是长兴侯,这读音分明都一样。伱们想想,一个谎言经过数千上万人的传播,还是反复地灌输,久而久之,谎言在某些人耳朵里就变成了真的。”

    “唉,也是。”齐正伦晒然一笑,说道:“若是这位长兴侯默默无闻,甘于平静,这谣言传了开去,大家伙寻不到针对的目标,时间一长,也就自然而然地消散了。可偏偏这位长兴侯自持太后护佑,行事高调张扬,做事跋扈大胆,时不时地弄出一些让大秦朝堂侧目的事件来,难免就让人视为异类,去寻他的痛脚。不过,这大秦的皇帝不会也信了这个谣言,而心中生出忌恨,以至于在太后病重之时,借个由头将他处死?”

    “半信半疑吧。在秦国,皇帝的尊严可不容任何亵渎和诋毁。这要犯了忌讳,那还不得抄家灭门!”梁益锋压低了声音,“再者而言,乾元帝要树立帝王权威,岂能容一个来历不明的异母兄弟如此高调任事?还惹出这般流言蜚语?若是太后此前没有死保其人,说不定乾元帝还会手下留情,给他一条活路。”

    几人聊着,都对那位长兴侯的遭遇而唏嘘不已。

    别看秦国现在承平数十年,文风鼎盛,市井繁荣,一副盛世模样。但说实在的,他们的朝廷对民间的管控还是非常严格,君权极盛,皇帝拥有绝对的生杀予夺的权力。就算是皇亲国戚,朝中重臣,一旦失了宠,落了势,必然遭到皇权地无情打击。褫夺官身,剥取功名,没收田产,那是家常便饭,就是抄家灭门、诛杀亲族,也是屡见不鲜。

    哪像我们大齐,陛下和内阁职责分工明确,各不相扰,只要不触及严重的刑罪,就算去官罢职,也不会让你失了体面,更不会让你身死家灭,祸及亲属。在一些国策大政方面有了严重的分歧,陛下也是要跟内阁好好商量,彼此尊重,谨慎讨论,方可颁布施行。

    当然,这也是当初太祖皇帝开了一个好头,给了内阁不少独立的施政权力,让皇权和内阁互相支撑,又彼此制约,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再加上我大齐国内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顽固势力,国内上下也能同心,这才有了这般蒸蒸国势,让我大齐子民在这“天朝上国”,也逐渐有了足够傲气的资本!

    “姑娘拜客了!”

    艳舫后面搭着的纱幔被掀开,一个牙婆扶着身姿曼妙、容貌清丽的“瘦马”走了出来,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富商贵客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