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众人沉默,连抚琴声都断了。

    他们不好再讥笑佘登科、刘曲星的名字与穿着,也不禁反思,若是自己被人污蔑,又有几人愿意站出来替自己鸣不平?

    寻常人听到你的谣言,只会学了别人的三言两语来讲给你听。

    可你未必在意别人怎么说,你或许更在意,别人说你谣言的时候,你的朋友有没有替你说什么。

    陈迹没想到佘登科与刘曲星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正是因为没想到,才会意外。

    此时,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府中的酒杯略小,他嫌不过瘾,便想唤人换一只大些的酒碗。

    然而被白鲤郡主瞪了一眼,只好作罢。

    江湖气,自然是与文人雅会格格不入的。

    只是,世子小声嘀咕道:“这帮文人,终究不如江湖人有趣……陈迹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此时,白鲤郡主看向陈问孝:“请问一下,你那弟弟的借据可属实?”

    陈问孝敛起袖子正襟危坐:“吾弟陈迹好赌,欠七家赌坊合计一千二百三十一两白银,以上句句属实。”

    一位文人向郡主拱手道:“问孝人品贵重,断然不会在此事上撒谎的。”

    “好吧,”白鲤郡主泄了口气。

    陈迹在凉亭旁边默默听着,他也在思考曾经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真的是个赌徒么?

    有可能,毕竟赌坊那一张张借据做不了假,这种事情很好查证。

    但那些事跟自己没关系,已经过去了。

    竹帘后的静妃,隐约朝陈迹看来:“你家人不知道你是密谍司的人吗?”

    陈迹回答道:“回禀夫人,我不是密谍司的人,最多算是密谍司的鹞隼,连密谍都不是。”

    “哦?”静妃有些疑惑:“你是为了什么给密谍司卖命的?”

    陈迹坦然回答:“为了钱,帮他们找一次线索便给我五十两银子。”

    静妃怔了一下:“才五十两?为了五十两银子,你就豁出命给密谍司做事了?”

    此时,她已然信了陈问孝所言,这医馆学徒果然是个赌徒,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

    然而陈迹心说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吧,自己累死累活才赚五十两,结果这点小钱放静妃、云妃眼里,根本就不算事。

    静妃在竹帘后,缓缓靠在自己的软榻上:“帮我报仇,事成给你一千两白银。”

    陈迹想了想:“您是要刘明显死?”

    “没错。”

    “刘大人身边有潜藏的高手,平日又深居简出,杀他不易;若借密谍司之手,云羊与皎兔都被他整倒了,更是难上加难……您想报仇,得五千两。”

    “两千两,不可再多。”

    “成交。”

    陈迹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有钱人的钱好赚!

    有这两千两银子傍身,他就敢再探內狱,将所有冰流收完,点燃上百盏炉火。

    到时候,只要没有行官出手,寻常三五个密谍休想将自己怎么样。

    正思索间,静妃忽然问道:“你觉得春华如何?桃李年华,正是可人的时候,虽比你大些,但知道疼人。当初从扬州买她,可是花了我一百两银子。”

    陈迹赶忙回道:“夫人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给钱足矣。”

    ……

    ……

    宴席间。

    陈问宗看向佘登科与刘曲星二人,探寻道:“你们是我弟弟的同僚吗,他近来可好?今天有没有来?”

    “来了,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你个做哥哥的不去问他,问我作甚,”佘登科沉闷回应。

    陈问宗面露尴尬:“说得也是。”

    陈问孝面色一沉:“他自己做下那种事,我们为何还要关心他?”

    宁朝以纲常伦理治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便是约束整个社会的秩序,可是,大家虽然嘴上说着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但这天下间有几个非亲生的父母,真能将妾室的孩子视若己出?

    不过是做做面子罢了。

    刘曲星刚要张嘴反驳,却被人拍了拍肩膀,他转身看去,陈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席间。

    陈迹隔空朝陈问宗、陈问孝拱了拱手:“两位兄长,今日久别重逢,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不若就这么算了吧,毕竟这是世子办的文会,不要惊扰了其他宾客的文会。”

    白鲤看见陈迹出现,赶忙拽了拽世子的胳膊:“哥,是他诶,收咱们过路费,给咱们架梯子的那个,早知道不帮他说话了!”

    世子哈哈一笑:“我倒觉得没有白帮,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他连靖王世子的过路费都敢收啊!”

    白鲤撇撇嘴:“一次收三两银子,心都是黑的。不过……虽然他这人很恶劣,但我感觉不像是赌徒啊。”

    世子笑道:“你见过赌徒是什么样子?”

    白鲤回忆思索:“我跟着你去赌坊时见过啊,赌坊里的赌徒一个个失了心智,对赌以外的事情毫不上心,眼里全是血丝,衣服脏脏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可他很干净,精气神很足。”

    赌徒心里只有赌,醒了就赌,赌完了就睡,哪有功夫注意自己的仪貌?

    世子点点头:“确实不像。反正小和尚说他已经戒掉贪与嗔,我信小和尚的。”

    “他哪里改过自新了,就算不赌了,也还是很恶劣!”白鲤闷气道。

    世子笑着安抚道:“好了好了,三两银子也不过是你的一盒胭脂水粉而已。”

    此时,陈问宗见陈迹有些面熟。

    也是这一刻,陈问宗才想起,陈迹先前曾在席间注视过自己,自己竟没认出对方来。

    当然,也是大家以前就不亲近的原因吧,母亲一直叮嘱自己不要与对方来往。

    陈问宗起身:“先前是问孝不对,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迹笑了笑:“没事,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也拦不住。”

    陈问宗说道:“近来父亲都在家中,你有空也回来尽尽孝道,他见你如今已改过自新、踏踏实实学医,必然是开心的。”

    陈迹回答道:“太医馆学业也挺忙的,所以……不必了。”

    他没有打算回陈家,甚至以后都不打算再回去了。如他对姚老头所说,他真的已经将医馆当做了家。

    陈迹能理解,家里有个赌徒儿子,母亲身份还有嫌疑,自然是不受人待见的。

    既然不受待见,那便不再往来了,也免得大家还需要逢场作戏。

    此时,一人起身笑道:“所谓君臣父子,纲礼乱不得,或许你埋怨你父亲当初没有送你去东林书院,亦或是埋怨他冷落了你,但他终究是父亲,你终究是儿子,该尽的孝道,还是要尽的。”

    陈迹看着对方的面容有些疑惑:“你是?”

    说话之人风姿俊朗,一身蓝色儒衫,头戴一顶精致的乌纱帽,腰缠玉带,带子上还挂着一枚玉佩,价值不菲。

    对方听陈迹问起,便傲然矜持道:“东林书院,林朝京。”

    似乎只需要道出这个名字,陈迹就该知道他是谁了。

    但陈迹注意力不在此,他只恍然于,难怪自己觉得对方眼熟!

    这位林朝京竟与主刑司林朝青长得有八分相似,想来不是亲兄弟也是沾亲带故的。

    可陈迹分明记得这个声音,便是这林朝京说要殿试时贬斥阉党……林朝青就是阉党的一员啊。

    他不再多想,只是拍了拍刘曲星与佘登科:“我们走罢,这里不适合我们,抱歉还让你们为我受气。”

    “嗯,走吧,”刘曲星吸了吸鼻子。

    “稍等一下,”林朝京朗声道:“三位也是来参加文会的,想必也是心中有锦绣之人,方才大家都把自己新作拿出来诵读,却不知三位有何作品带来吗?”

    陈迹直视着林朝京,沉默不语。

    作品吗?他没有作品。

    要抄自己曾经那个世界的作品吗?他也抄不来。

    陈迹偏科严重,这些年来一直钻研理科、科普类、推理类、侦查和反侦察类的知识,即便钻研文科的一些内容,也只是学习密码学。

    所以,你让他现在整出火药来问题不大,但背首诗实在是为难他……

    真要背诗的话,大概也只能每首背个最出名的那一句。

    例如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前后是什么,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重阳节的典故压在陈迹心口,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与自己那个世界到底有何联系,若背出来的诗是有人写过的,便闹笑话了。

    等等!

    陈迹脑中思绪忽然如拨云见日,万里晴空。

    早先的烟霾,瞬间破散:火药?

    火药!

    自己固然不会背诗,可自己会制作火药啊。

    诗词是艺术,难道爆炸就不是艺术了?

    ……

    等会儿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