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奉天殿内已开始奏事。

    朱元璋端坐于宝座之上,听闻百官奏禀诸事,分析利弊,询问要务,剖决如流。

    礼部尚书刘绍先跪奏:“陛下,天下僧尼、道士数量已是查清,合九万六千三百二十把人。如今释、老二教崇尚太过,徒众日盛,安坐而食,空耗民财,当严以管束。尤是僧寺数量,累年猛增,一县之内,民无五万,僧寺却已五座……”

    胡惟庸瞥了一眼刘绍先,这个家伙怎么就不开窍,皇帝毕竟曾经在皇觉寺上过班,撞过钟,要不是皇觉寺发的僧袍破碗,皇帝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参加红巾军。

    你让皇帝治理僧寺,不就等同于让皇帝忘恩负义?

    果然。

    朱元璋脸色一沉,缓声说:“此事朕知道了,刘卿退下。”

    刘绍先暗暗叹息,起身站了回去。

    看来陛下还没认识到释、老二教的危害,任由其壮大,只能喂养一群闲人啊。

    和尚除了白天敲木鱼,晚上撬功德箱,还能干嘛?

    道士除了白天做法师,晚上打坐,还能干嘛?

    这群人给大明王朝带来不了任何物产与财富,他们吃的喝的都是百姓供出来的,浪费的是百姓的,而这群人有了钱,反而去占百姓的地,抢百姓的粮食,放给百姓高利贷。

    近十万僧道,这还不管管!

    刘绍先不甘心,但也清楚,触怒朱元璋没好下场,索性另寻机会再奏陈。

    朱元璋见无人奏事,看向胡惟庸询问:“淮安府盐徒一事,可有消息?”

    胡惟庸出班跪拜:“回陛下,淮安知府任光祖雷厉风行,审讯张三秀无果,与大河卫、巡检司布置陷阱,引诱盐徒出手,先后抓获盐徒二十七人,审讯之下,再抓获一百七十二人。如今淮安府向北,畅通无阻,盐徒无踪。”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威严地说:“盐徒,响马,游民,自开国以祸乱地方,害民无计,当命各府县多加盘查,严加处置。运河一线,多设巡检司,不可让商民往来受阻。”

    “臣领旨。”

    胡惟庸高声。

    朱元璋拍了拍肚子,少有地笑了出来,对众官员开口:“昨日中秋夜,东宫设宴,畅谈治国之道。朕听闻有人说,治国之纲要,当是吃饭二字,尔等如何看?”

    “吃饭?”

    众官员面面相觑。

    东宫宾客、谕德中,谁是如此粗鄙,竟用吃饭作治国纲要,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已升任右御史大夫的陈宁嗤笑出声。

    朱元璋凝眸看去,问:“陈宁,说说你的看法。”

    陈宁知失礼,连忙走出来跪下,先是请罪,见朱元璋没有怪罪,便直言:“治国繁复,虽呕心沥血难以处理妥当,万千事端,岂能定在吃饭一事之上。臣以为,以吃饭作治国纲要,实是粗鄙言论。”

    “哦。俞溥,你领户部,如何看?”

    朱元璋看向俞溥。

    俞溥有些不安地走出来,自己上个月还是大都督府经历,这才成为户部尚书,诸多事尚不清楚,仔细思量朱元璋的心思,小心回道:“陛下,臣以为将吃饭作为治国纲要,想来并非吃饭二字,所言应是百姓皆能饱食,则万民安业,天下太平,此言论有可取之处。”

    朱元璋淡然一笑,目光扫过众人:“都是有谁认为吃饭可作为治国纲要的,站出来让朕看看。”

    文武错愕,不知朱元璋是何心思。

    沐英见没人敢动,便走出来:“臣认为此言无误。”

    有人带了头,其他官员也松了一口气,六部尚书、侍郎、监察御史等走出二十几人。

    胡惟庸观察片刻,终还是在最后站了出来。

    朱元璋看着那些没有动弹的文武官员,起身说:“既然你们不认为吃饭是治国纲要,那就今日不要吃饭。朕要看看,肚子问题解决不了,你们是如何治理政务的!”

    “退朝!”

    内侍见朱元璋走了,连忙扯着嗓子喊。

    陈宁等人暗暗叫苦。

    华盖殿。

    朱元璋坐定不久,朱标便入殿求见。

    “给光禄寺传话,朕与太子在此处用午膳。”

    朱元璋吩咐内侍。

    内侍领命安排。

    朱元璋看着似不同于昨日的朱标,询问:“你认为顾正臣所言如何?”

    朱标正色道:“父皇,儿臣以为治国纲要为吃饭二字,虽用词粗浅了些,却十分简单明了,切中要害。总览天下诸事,万民苍生,唯吃饭最大。若朝廷能用心解决百姓吃饭难题,百姓归心,江山万代可期。”

    朱元璋目光中透着几分感伤,喟然叹息:“朕自登基以来,定制度,惩贪官,修水利,为的是什么,是吏治清明,是百姓吃得起饭。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农为最劳。朝廷薄赋取民,民犹家无余财,一年到头,难饱腹度日。稍有旱涝虫灾,家家缺食,鬻(yu)子卖牛!”

    “朕何尝不想解决这吃饭难题。顾正臣说得对,只有吃得起饭,百姓才会安稳做顺民!那些作乱的响马、盐徒,最初不也是走投无路,吃不了饭,无法活下去才铤而走险?标儿,你要记住,治国最大的事,就是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日后每膳,必思此二字。”

    朱标严肃地答应:“儿臣谨受教,每餐必反省。”

    朱元璋欣慰地点了点头:“这顾正臣倒是个人才,把治国如此大事,用两个字就概言了。这与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虽是不同,却也相通。”

    朱标见朱元璋心情不错,想了想说:“父皇,儿臣以为顾正臣此人有些才能。他坦言,想要让百姓饱腹,就不能墨守成规,提出应因地制宜,兴当地百业……”

    朱元璋冷笑一声,拍了下桌子:“什么不能墨守成规,他这是想要破坏规矩!入朝为官,当以规矩为重。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人人僭越,朝堂成什么样子了?这个小子也是个滑头,知道拐着弯找朕要个许可。标儿,你说,朕能给他这个许可吗?”

    朱标心头一紧,知道老爹素来极重规矩,定下的礼仪都不准僭越,若给了顾正臣一个许可,谁知道他会出格到什么地步?

    现在老爹问自己,摆明了让自己扛着。

    或许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将来顾正臣出了问题,就是自己的问题,由自己来决定要不要站出来保他。

    毕竟,父皇是陛下,不可能为一个七品知县开脱,而自己是太子,可以为官员开脱而百官并不会过多责备。

    朱标思虑一番,定了定心神,下定决心:“父皇,顾正臣此人年轻,锐意取新,言谈之中多有奇论奇法,无论是心肺复苏之法,还是那古怪的锻体之术,皆不见典籍之中。若他胸中有策可让句容百姓吃饱饭,儿臣以为,可准他先奏禀,父皇批阅之后,再着他施策。”

    朱元璋起身,看着思虑周全的朱标,含笑道:“这样才对,朕可准他施策新法,不可准他无奏而行。大明天下,规矩不可破,然行事之法,尚可商议。这样吧,你转知顾正臣,若有事务,发奏报两份,一份至中书省,一份送东宫。”

    “父皇……”

    朱标有些惊讶。

    朱元璋摆了摆手:“莫要多想,朕只是在想,顾正臣的奏章即使送到中书省,怕也会被胡右相给扣押不奏。既然你欣赏此人,朕就给他一个东宫奏事的权利。若此人只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不能让句容兴盛,也好给你个警训。”

    “当年孔夫子感叹,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你要牢记在心,官员善欺下蒙上,不可只听其言,治国理政,是干臣还是奸邪小人,还需观其行。”

    “儿臣谨记。”

    朱标很是兴奋。

    官员奏报入东宫,这事看着寻常,实则大不寻常。

    这是父皇第一次准许自己参与朝政之中,虽然只是关系到一人一县!

    可这是一个标志,是一个开始!

    从这一刻起,自己这个太子,已经朝着朝堂踏入了一步。

    不,只是一个脚指头……

    即便如此,朱标也很高兴,整日不是听课就是翻阅史书,不是礼仪就是规矩,现在,自己可以接触一丝政务,这就意味着,可以少上一点课,少看一点书……

    御史台。

    御史大夫陈宁饥肠辘辘,暗暗咬牙,忍不住埋怨:“东宫宾客、谕德之中,是谁如此不开眼,竟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之言论,害我等无饭可吃!”

    无人敢应。

    监察御史答禄与权虽然支持了这个言论,可不敢去用膳。

    御史大夫都饿着呢,作为监察御史,怎么能去吃饭,这不是让长官难看吗?

    监察御史陈士举见陈宁发怒,主动打听来消息,还捎带了一点糕点回来,对陈宁说:“陈御史大夫,我已打探清楚,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的是一个举人,名作顾正臣,吏部授了句容知县,尚未赴任……”

    “一个举人,凭什么到东宫里去?”

    陈宁不相信此人毫无背景。

    陈士举低声说:“听闻与都督同知沐英关系密切,现如今此人就住在沐府之中。”

    陈宁眼神一亮,狞笑地看着陈士举:“一个朝廷举人,未赴任知县,竟与朝廷武将走得如此亲密,这其中——必有猫腻,你是说也不是?七品知县,句容,呵呵,太近了,让他滚远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