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步廊。

    沐府管家谢芳跟在顾正臣右侧身后,笑呵地感激着:“若不是教导沐春少爷耽误,顾先生已办好了官凭。”

    顾正臣并不在意,平和地说:“沐春少爷聪慧善学,将来必成大器。至于官凭事,不急于一时,倒是劳烦谢管家亲自跑一趟。”

    谢芳忙说:“不敢说劳烦,这都是我等该做之事,前面就是吏部衙署了。”

    顾正臣没走多远,就看到了气派的吏部大门,门匾上的“吏部”二字还是金色大字,龙飞凤舞,颇有气势。

    门敞开着,两侧站着两名军士。

    里面,除了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官员不断走动外,还有一些如顾正臣一样的儒生。

    门口处,还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这是?”

    顾正臣有些疑惑。

    谢芳看了一眼,解释道:“他们都是京中富人,专作京债。”

    “京债啊。”

    顾正臣有些感叹。

    所谓京债,其实就是高利贷,只不过起自京师,故名京债。

    这群人专盯赴任外地的官人,官老爷手头紧,没钱,这些人借给,到了任上再还钱。朱元璋给官员发道里费,为的就是避免官员举京债。

    可问题是,老朱给的是道里费,顾名思义,就是路上的花销。至于置办家具,买几个仆人,娶几个小妾,吃好喝好的钱,老朱可是没给啊……

    现在借钱,日后用俸禄还债。

    忘记了,老朱给的俸禄又低,京债利滚利滚利,还不起了,没关系,地方官员嘛,捞油水的手段多,别说京债,就是国债也还得起啊……

    谢芳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当了官的,一开始需要办两件大事……”

    顾正臣皱眉:“哪两件大事?”

    谢芳咳了声,对顾正臣挤了挤眼:“改个号,娶个小。”

    顾正臣瞪大眼,这,这也算?

    改个号,这个,大明人确实擅长,甚至有些狂热。

    比如唐寅唐伯虎,别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

    老唐毕竟还没影子,远了点,就说现如今的太子赞善宋濂,别号龙门子、玄真遁叟,再过四年就会来京师的方孝孺,他别号缑城先生、正学先生……

    估计这一套感染力太强,以致于明中后期一些仆人也开始装起来,比如严嵩的家仆永年,号鹤坡,张居正的家仆游七,号楚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像是出殡……

    顾正臣倒没想起个号,至于娶个小,这个更是令人悲伤,大都没有,何来小……

    狠狠瞪了一眼谢芳,这个家伙不学好啊。

    谢芳嘿嘿笑着,引着顾正臣迈过吏部高门槛,介绍道:“洪武五年六月时,陛下定分六部职能。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法、封勋、考课之政,其属有三。这第一个,名总部,掌文选之事;第二个名为司勋部,掌官制;第三个名为考功部,掌考核。”

    顾正臣看去吏部大院,左右两厢皆有办公之处,门侧挂着长牌,写名何司。

    “我们去总部?”

    顾正臣问。

    谢芳摇了摇头,指向东厢的司勋部:“顾先生是赴任地方,办理官凭,并非文选一事,当去司勋部,那里掌天下文职勋级、月俸、升转资格、品级、官制、贴黄等诸事。”

    顾正臣了然,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走向司勋部。

    司勋部,设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都吏一人,令史二人,典吏四人。

    这一日,办理官凭的人寥寥无几,主事许石闲散地与典史王常闲聊,见有人来了,王常坐着开口:“是办理官凭的?”

    顾正臣上前两步,行礼道:“正是。”

    王常摆了摆手:“拿出任免文书、堪合符契。”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任免文书、堪合符契,交给王常。

    王常展开看了看,起身行李:“滕县,顾正臣顾知县是吧?失礼失礼。”

    顾正臣回礼。

    王常引着顾正臣到了另一个桌案,前后坐下,抽出一张黄纸,提起笔,自我介绍过后,严肃地说:“顾知县,王某需将你之出身写入贴黄名册,还请真实回答姓名、年籍、乡贯、历官……”

    贴黄制度,也称贴黄、押黄,唐代首创的公文改错制度。

    最初的贴黄,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修正带式便签,毕竟古代也没橡皮擦,乱涂乱画不雅,错了,索性再写一份黄纸贴上去。

    只不过随着发展,贴黄到明代初期,已经演变为了一类公文制度。

    因为官员人事升迁比较频繁,升官需要贴,贬官也需要贴,平调还需要贴,所以贴黄很多时候见于文武档案之中。

    日后翻个档案,何年何月,升迁降转,续附转贴,一目了然。

    王常与顾正臣一问一答,写黄很快结束,王常将黄纸个贴置籍册之中,拿起来去找主事报请加印。

    许石看过之后,又看向顾正臣,问了几句,便点头道:“还请顾知县稍后,只需郎中加印便办理官凭。”

    “多谢。”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谢芳在一旁笑道:“用不了多时,顾先生就成为真正的顾知县了,稍后给制官凭时,会写明到任日期,领取到任须知。顾先生不妨将到任日期填写宽松一些,也好多留京数日。”

    顾正臣轻松地问:“这到任日期,还能由我选不成?”

    谢芳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便低声说:“顾先生有所不知,朝廷虽明确有赴任期限,然仍有不少官员居留金陵一二月者,你想想,这揭借财物,置辨衣装,娶妻买妾,哪个不需要时间。当然,规定上来说,应在领了官凭之后半个月内启程赴任。”

    顾正臣看着谢芳,有几分严肃地说:“谢管家,你这是让顾某违背朝廷律令法条啊,可敢对沐都督同知如此?”

    谢芳心头一惊,连忙说:“我只是……”

    “无妨,谢管家也是为了我好,毕竟有些法度并不严苛。”顾正臣打断了谢芳的话,平和一笑:“早晚需要赴任,早一日去,也好早一日了解民情。”

    时间一点点过去。

    顾正臣有些疑惑,不就是盖个印,领个到任须知的当官说明书,至于这么长时间,难不成郎中消极怠工?

    等了近半个时辰,顾正臣走向王常询问:“王典史,不知何时能办出官凭?”

    “呃?”

    王常还以为顾正臣等人已走,不成想还待在此处,疑惑地说:“奇了怪,郎中在啊,缘何还没办成,我去打探一下。”

    不久之后,王常返回,面色不定地看向顾正臣,没有解释缘由,只是叹道:“赵郎中正在会客,还请静候消息。”

    顾正臣皱眉,会客,什么客人都会这么久?

    没过多久,便看到两人从郎中所在的房间走了出来,一高一矮,皆是瘦子,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高个官员明显只是七品,而一旁的矮个子却是三品官服,但矮个子却对高个子点头哈腰,一副谄媚。

    “监察御史么?”

    顾正臣凝眸,对上了七品官员充满戏谑的目光。

    短暂的目光碰撞,七品官员便笑呵呵地离开。

    能让三品官畏惧谄媚的七品官,在这京师之中恐怕也只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了!

    别看这群人只是七品,权利可谓巨大。

    御史台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

    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简言之,监察御史就是一群专门弹劾人的官员,有事抽你,没事找茬抽你,骂官、言官,说的就是他们。

    不怪三品官低头,就是尚书遇到监察御史,恐怕也得小心谨慎,万一被他们弹劾睡觉时没脱官服,吃饭时没用银器,上朝时官帽歪了,衣服斜了,轻则被骂,重则贬官啊……

    “我貌似没招惹监察御史吧?”

    顾正臣有些疑惑,自己来到京师之后,没树敌啊,最多就是东宫时让几个太子宾客、太子谕德失望了一点,谈不上得罪吧?

    何况有朱标镇着,这群人不可能无脑到将事情闹到监察御史那里去,然后伺机报复。

    “你就是顾知县吧?在下主事孟仁。”

    郎中孟仁走了过来,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精光,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

    顾正臣行礼。

    孟仁看向跟在身旁的主事许石。

    许石了然,上前一步,将一份文册,一份官凭递给顾正臣:“这是顾知县的赴任官凭、到任须知。还有,这里按押到任期限,计其里程,除去在金陵时日,顾知县应在十一月十六日抵达任上。”

    “十一月十六日?”

    顾正臣惊讶不已。

    金陵到句容,怎么算也不过一百来里路,两天时间稳稳当当。

    现在是八月十六日,十一月十六日到任,足足三个月时间,这给得空闲时间是不是也太长了?

    不对啊,这不符合老朱的办事风格,他一个工作狂,怎么可能任由官员几天能到任的,三个月才到任?

    顾正臣冷静下来,打开了赴任官凭,骤然凝眸,里面赫然写着:

    授顾正臣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

    “我靠,我要下海了……”

    顾正臣打了个激灵,说好的应天府句容知县,怎么就飞到了广东阳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