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房,位于县衙西侧,是一四面砖墙围合而成的方形院落。

    顾正臣走至狱房门口。

    一扇红色双开大门映入眼帘,大门上方留有黑色“狱房”二字,而在“狱”与“房”中间位置,镶有一个张着獠牙的兽头,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狴犴吧?”

    顾正臣看着似虎非虎的兽头,对迎上前的狱卒陈九二问。

    陈九二连连点头,小心地回道:“县尊,确实是狴犴。”

    据传龙生九子,狴犴便是其中之一,其生性威猛,爱仗义执言、打抱不平,而且能明察秋毫、公正公平。

    县衙中往往会借狴犴作为牢狱的象征,以此来警示和威震。

    “开门吧。”

    顾正臣下令。

    陈九二有些犹豫,脸露难色。

    顾正臣凝眸,盯着陈九二:“怎么,本官让你开个狱房还有难处了,莫不是,还要请陈典史过来?”

    陈九二连称不敢,拿钥匙打开门。

    走入大门,是一条狭长的南北甬道。

    甬道北侧是门房,专放刑具,供狱卒休息。房子的窗户设在西面,主要用于观察院落动静。

    向西而行,又是一道门与院墙,里面才是所谓的牢狱之地。

    两道门、两道院墙,想要越狱,并不太容易。

    陈九二见顾正臣张望,并不了解情况,便介绍道:“县尊,这右手边三间房,那个开有小窗户的是刑讯房,剩下两间,则是禁房,暂时关押涉案之人,那里则是牢房。”

    顾正臣看向不远处,两排建筑死气沉沉,门窗都涂成了黑色,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似乎这里毫无生气。

    沿青砖路走去,两侧是紧闭的牢门,小小的木窗。

    有人站在木窗后面,睁着眼睛看着顾正臣走过,一声不吭,似乎有人来,有人走,与自己毫无关系。

    没有人喊冤。

    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白费力气喊冤。

    “县尊,再往前走,就是女监了。”

    陈九二提醒道。

    顾正臣侧头问:“女监里可有囚犯?”

    陈九二连忙说:“有一妇人。”

    顾正臣微微皱眉:“在供报时,刑房不曾提到有女监,为何隐瞒?”

    陈九二有些慌张:“兴许是遗忘了。”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牢房,冷笑一声:“不过是二十囚牢,八个囚犯,还能遗漏一人,还真是办事认真啊。”

    陈九二抬手擦了擦冷汗,不敢说话。

    顾正臣走到女监房外,看向陈九二:“开门。”

    陈九二喉结动了动:“县尊,钥匙在狱头周洪手中。”

    “让他来!”

    顾正臣沉声,不容拒绝。

    陈九二匆匆跑开。

    顾正臣站在女监门外,目光冷厉。

    刑房报供了一大堆,唯独没说此人,是想着自己疏忽,不管不提,任由其老死在这里吗?

    一个妇人,有什么必要让刑罚的人故意隐藏不说?

    陈九二找到典史陈忠,急切地说:“陈典史,县尊去了狱房,就在女监外。”

    陈忠微微眯起眼睛,成了一条缝,平静地转过头,看向周洪:“你去吧,拦一拦县尊,若是拦不住,呵呵……”

    “典史放心,一切都吩咐好了。”

    周洪歪了歪脖子,脸上的横肉晃动。

    没过多久,周洪就走到女监门外,咧了咧嘴,厚厚的嘴唇张开:“县尊刚至句容,周围还没熟悉,没必要急着过问刑狱之事吧,不妨休息一些时日再来问案。”

    顾正臣笑了笑,目光幽冷,开口道:“刑狱者死生所系,实惟重事。事理狱平,不致冤抑,是朝廷所命。既然本官来了,自然需要亲自过问,将门打开。”

    周洪摘下钥匙,看着顾正臣,意味深长地提醒:“打开门容易,可关上门,就不容易了啊。有些门,不打开最好。”

    顾正臣暗暗心惊,自己这个外来户,还真是举步维艰,连一个小小的狱头都不好使唤。

    地头蛇,强横啊。

    “只要门还在,总还是关得上,对吧,周狱头?”

    顾正臣并不退让。

    周洪耸了耸肩,走向女监门:“既然县尊要开门,那小人也只能遵命了。里面的人听着,县尊来问话了。”

    顾正臣眉头微抬,见牢门打开,侧头看向顾诚,使了个眼色。

    顾诚在周洪慌乱的眼神之中走入女监内,顾正臣听到一声非人的叫唤之声,随后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身穿囚服之人掐着顾诚的脖子冲出监房,口中还喊着:“鬼,鬼,你们都是恶鬼!”

    “错了!”

    周洪喊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说错话,高声喊道:“快,快把她给我拉开!”

    陈九二连忙上前抓起妇人,可妇人力气有些大,似有巨大仇恨一般,用力掐着顾诚不放。

    顾诚被挤压到墙壁上,瞪大眼珠子,呼吸不畅。

    顾正臣凝眸看了一眼周洪,在这一刻总算明白过来为何刑房没有奏报女监一事!

    这他娘的就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

    昨晚上是鸿门宴,美人计,顺便还留了一手,借女监之手行威胁之事!

    即使顾正臣被女监给掐死在这里,句容也可以向朝廷奏报事发突然,都怪顾知县没有在大堂上提审,而是亲自跑到狱房内查看,狱卒也有没看管好的责任,但这只是一起安全事故,一定整改……

    看来,这群人在给自己警告。

    不喝他们的清酒,连酒都喝不成!

    看着就要被掐死的顾诚,顾正臣清了清嗓子,说了句:“你掐错人了,我才是句容新任知县。”

    一句话,比陈九二、顾诚两个人的力量都大,原本疯狂的妇人顿时松了手,拨开脏乱的头发,看向顾正臣。

    可不是,这个人身上有禽兽,那这个被掐的人,额,这不就是个下人!

    该死的,监牢里的光线不太好,没看清楚!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妇人:“这种事,可一不可二,你已经失去再动手的机会了,找来枷锁镣铐,给她戴上。”

    周洪嘴角微动,还真是成事不足!

    顾诚很是痛苦,揉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我这命也太苦了吧。

    句容又不是蛮荒之地,为何这里的囚犯如此野蛮,竟还敢公然动手!

    妇人被抓着,再无法挣脱。

    枷锁上了,镣铐上了,人被推回女监之中。

    顾正臣抬脚,走入脏乱,空气浑浊的监房,对想要跟进来的周洪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

    周洪无奈,只好止步。

    顾正臣看着妇人,应有四十余岁,颇是有力,平日里应该做的是气力活,见妇人不安地蜷缩在角落里,便开口说:“按《律令》,凡民谋杀知县者,已行者,杖一百,流两千里,已伤者,绞。”

    “我,我没有想谋杀你。”

    妇人恐惧地说。

    顾正臣冷冷地摇了摇头:“你动了手。”

    “可受伤的不是知县。”

    妇人很是不安。

    顾正臣抬起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脖子,低沉着嗓音说:“若我受了伤呢?”

    “你,你这是冤枉我!”

    “有没有冤枉,你心里清楚!你也是个愚蠢的,别人让你动手,还真敢动手,连命都不要了。”

    妇人脸色惨淡:“我——我不知道……”

    顾正臣厉声呵斥:“你知道!没有人不清楚对抗官府的下场!”

    妇人不敢说话。

    顾正臣走近妇人,俯身说道:“我知道,句容有手,想要遮天。你告诉他,句容的天,是我顾正臣顾知县!我在这里,天是青、是蓝、是黑,我说了算!”

    妇人抬起头,看着豪气凌云的顾正臣,心头震惊不已。

    顾正臣退后一步:“你记住了,我给你三日,三日之后我会提审你,如果你有话想说,我给你做主。如果你无话可说,那就多想想——是谁让你赌上命来做这件事的吧。”

    妇人想要起身,顾正臣已退出监房,看了一眼周洪:“关上门,不难吧?”

    周洪脸色很是难看,关上门上了锁,连忙请罪:“都怪我忘记说了,这个人是个疯婆娘,让县尊受惊了。”

    “她犯了什么罪被关在此处?”

    顾正臣边走边问。

    周洪跟在身侧:“掘坟!”

    “掘坟,为何?”

    顾正臣放慢脚步。

    周洪叹息:“县尊不知,她两年前死了丈夫,就有些疯癫。半年前,儿子也失踪了。今年七月份时变得神神叨叨,说丈夫托梦说埋错了地方,她三更半夜就起来挖坟,只因天黑,误掘了他人坟墓,这才……”

    顾正臣微微皱眉:“掘的是谁的坟,掘坟到哪里?”

    按照大明《律令》,掘坟对象不同,掘坟程度不同,适用刑律不同。

    如果掘的是王府将军、夫人、乡君、及历代名臣、先贤等坟墓,要判去充军,如果顺手拿了点东西,会被砍头。

    若掘的是百姓家的坟,就一般规定办。

    掘坟开挖,还没见到棺材,杖一百、徒三年。

    掘坟见棺材了,杖一百、流三千里。

    掘坟不仅见了棺材,还打开了棺材,见了尸体了,那就是绞。

    周洪解释道:“她掘的是乡邻的祖坟,已是见棺。按律当杖一百、流三千里。只是因为知县不在,加之朝廷公文,顾知县将至,所以此事就搁置下来……”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向周洪,冷冷地说:“周狱头,人可以羁押,搁置不管,卷宗不可能搁置不写吧?把所有囚犯的卷宗,毫无遗漏地送来,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