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一脚踢过来的俘虏安置问题,让句容县衙的暗斗变得无影无踪。

    至少,表面上如此。

    没办法,俘虏安置不是小事,盯着句容的不止是应天府,还有朝廷户部、中书省,因为这批俘虏目前在军营,又关系到大都督府。

    这么多人看着,句容办不成事,知县要倒霉,其他人也别想好受。何况句容挨着金陵,俘虏安置出了麻烦,闹出事来,想瞒都瞒不住。

    为了共同的利益,顾正臣带头,刘伯钦、赵斗北、陈忠等全力配合,可谓“齐心合力,上下一心”。

    当天下午,工房李鹤等就拿出了征调徭役的方案,报给顾正臣。

    顾正臣翻看着文书,皱眉说:“要征调一千六百人,这么多?”

    李鹤认真地说:“县尊,一千六百人,四百人一个方向,各负责营造房屋一百。二十日完工,这已经算少的了。”

    顾正臣皱眉:“安置房屋不用砖瓦,不用泥墙,无需太大,只要结实牢固,风吹不倒,雨下不漏即可,需要这么多人手?”

    李鹤无奈地点头:“即使是茅草屋,也需要伐木,打基。时间紧迫,只能用人力来凑。”

    顾正臣提起笔,划掉一千六百人的字眼,又添了几笔,将文书交给李鹤:“按此标准来征调徭役。”

    李鹤忐忑不安地接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八百人?这,县尊使不得啊,八百人如何都完不成。”

    顾正臣摆了摆手:“你负责征调徭役,要青壮。”

    李鹤有些着急,劝说:“县尊,这不可能完成,哪怕是一个月,八百人也完工不了,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

    顾正臣看着李鹤,严肃地说:“着各里甲配合,后日,本官要看到八百人来县衙,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李鹤不安地看着顾正臣,行礼退出二堂,转身找到县丞刘伯钦。

    刘伯钦听闻之后,错愕不已:“一千六百人,他竟一刀砍去一半,当这是街边买菜,还能讨价还价不成?”

    李鹤擦了擦冷汗:“刘县丞,新来知县是个年轻人,做事虽有魄力,雷厉风行,可也缺乏经验,不经世事啊。他不知房屋营造耗时耗力,还有那些徭役来的百姓,谁都不愿意下死力,整日懒散,若不挥一挥鞭子,莫要说二十日,就是半年都做不出!这样下去,定无法妥善安置俘虏。”

    刘伯钦摸了摸脑后勺,摸不清楚顾正臣到底在搞什么鬼。

    历来县衙遇事征调徭役,从来都是宁多勿少,生怕人手不够多,事办不好。比如洪武二年时,句容疏浚河流,修缮水利,县衙一口气征了近五千百姓服徭役。

    征人服徭役是官府的权利,服徭役是百姓的义务,征调徭役越多,事情办得越快越好,政绩越突出,这一点顾正臣不会看不清楚啊。

    哪里还有人嫌弃服徭役人多,故意减少的?

    何况这件事是朝廷摊派下来的俘虏安置问题,光明正大征用民力,时间紧,你这个时候出幺蛾子,不是飞蛾扑火,找死都不会吱一声!

    “若是他办不成这件事,吏部在考评时必会给他记一笔办事不力,到时候……”

    刘伯钦眼眸一寒。

    李鹤有些紧张:“刘县丞,此事牵涉太多,若出了差池,咱们也难自保。”

    刘伯钦踱步沉思,握了握拳,冷厉地说:“他是知县,按他说的办,若出了问题,我们就全推他身上!这样一来,他的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李鹤深深看了看刘伯钦,没有再说什么。

    这些官老爷就是喜欢明争暗斗,自己一个小小吏员,只能听话办事。

    二堂。

    顾正臣喝着茶,在桌案上铺开一份空白奏章。

    赴任句容之前,朱大郎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给他写文书,奏知句容事。

    总晾着大郎也不是个办法,万一这个家伙经过仰卧起坐,身体素质好了点,没被风寒夺走小命,他可就是未来的大明皇帝,朱老四只能给他当守门人了。

    得搞好关系啊。

    老朱打算在句容安置俘虏,正好,这件事可以找朱大郎帮帮忙,看看老朱能不能答应。

    鞑靼俘虏,一千二百三十六人。

    这个数量在顾正臣看来,还是少了点。抛开鞑靼这个标签外,这就是人口红利啊。

    地方治理,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口!

    人口多,垦荒多,税收多,自然而然,政绩也就好看一些。

    对于句容而言,没有足够的人口,谈什么发展?

    要不,多要点俘虏?

    只是这些俘虏会不会生出是非,出现民族矛盾……

    不过老朱都不怕,身边还任用了不少元廷官员、侍卫,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县,怕这怕那不太合适。

    再说了,这一批俘虏在金陵军营里可是住了一段时间了吧,有没有被沐英等人拉去开展一场“战俘营运动会”不好说,但肯定是特别关照过的。

    还有徭役问题。

    大明初期的徭役体制,实行“配户当差”制,官府的一切差役,基本靠佥派民户承担。

    此时是洪武六年,徭役主要就两类:

    里甲正役,杂泛差役。

    均徭役是明正统时期的事,此时还没出来。

    里甲,按户数组成。

    一百一十户为一里。

    一里之中,推纳粮多的十户为里长,其他百户为十甲,每甲十户,甲设甲首。

    里甲正役,主要承担的任务有三:

    征收税粮:两税里甲负责催收,不够里甲赔纳。

    办理上贡物料:比如需要上贡好茶叶,你这里又没有,没关系,可以出钱,去其他地方买来上贡。

    支应朝廷公用:官员年例礼物,馈送过路的官员,造个贞洁牌坊,这些需要里甲来出钱办……

    杂泛差役这个就有点全能了:

    砍木头捡柴火,

    修河修路修仓库,

    站岗送快递当马夫,

    写字巡逻看门拉绳纤夫……

    顾正臣征调徭役,目的是造建房屋,这属于杂役。

    八百人,二十来天建造茅草屋四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顾正臣认为可行,只不过需要运作一番。

    写完给朱大郎的文书之后,顾正臣郁闷地又写第二份文书,这份文书是给中书省的,告诉朝廷,俘虏安置的活我接了,保证干好。

    知县有权直接给朝廷写奏折发文书,不需要经过府一级,不存在越级传文。

    顾正臣写好两份文书之后,封好之后,唤来刘伯钦:“送金陵察言司,越快越好。”

    察言司,通政司前身。

    刘伯钦捏了捏,感觉出是两份文书,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县尊,给朝廷送文书,一事一本。”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些事本官知道,你只管差人送文书就好。怎么,你想看看内容?”

    刘伯钦脸色微变,连忙说:“下官不敢,这就差人去送。”

    顾正臣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担心刘伯钦看公文。

    文书袋上有火漆,火漆之上有印信,打开一次就会留下痕迹。

    偷窥公文,损毁公文,这都是要杀头的,公文一路经谁的手,有严格的程序。一旦发现公文泄密,官府自会追查,查不出来,中间环节的人都得治罪。

    顾正臣继续翻看案件卷宗。

    除了孙娘案之外,其他案从卷宗上来看,并没有多少破绽。

    但将所有卷宗看完之后,顾正臣就有些疑惑了,挑出三份卷宗,放在一侧,这些卷宗都与一个名为郭杰的人有关,而三名犯人抓的原因是斗殴。

    “斗殴,单挑,还专门找一个人?”

    顾正臣有些疑惑,这个叫郭杰的是多欠抽,才会被三个人,在不同时间,找上门打三次?

    更让人意外的是,郭杰每次挨打,都断了两根手指。

    按照律令,断了两根手指,下手之人是重罪,要杖六十,徒一年。

    句容县衙没徒刑的权限,需要报请应天府,应天府迟迟没批,案件就搁置了下来。

    顾正臣仔细翻看卷宗,发现三个犯人都是来自一地,巧合的是,正是移风乡智水人氏。

    更巧合的是,挨打的郭杰是孝义乡贺庄人氏,和郭梁出自一地。

    郭梁与孙娘。

    郭杰与孙才,王大秀、王二牛。

    四起案件,四个时间,两个空间。

    “这事情,还真是有意思啊。”

    顾正臣看着卷宗,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如果这背后没什么相似之处,没什么猫腻,顾正臣如何都不会相信。

    尤其是郭杰这个家伙,每次挨打,回回断两个手指,这他娘的就不是挨打,是医学奇迹啊。打架斗殴,有几个人冲着手指头去的,还冲着两根手指头。

    顾正臣喊来孙十八,交代道:“如今朝廷要安置俘虏,短时间内我走不开。你去一趟孝义乡贺庄、移风乡智水,察访下郭梁、郭杰、孙娘这些人的事,尤其调查下郭杰。”

    “是,老爷。”

    孙十八答应道。

    顾正臣看了一眼门外,低声说:“伪装为商贩,莫要让人跟踪了去,这些你应该没问题吧?”

    孙十八肃然保证:“放心,没问题。”

    顾正臣看着离开的孙十八,伸展了下双臂,目光幽幽,喃语道:“地头蛇很强,可我身后站着的是两条真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