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孔端友,朱铭的观感还不错。

    至少这位没有降金,而是带着族人逃去江南,成为衢州南孔一脉的始祖。

    宋徽宗虽然打破限制,但也没真让孔家人做仙源知县,只是给了他们做这个知县的资格。

    北宋灭亡之时,孔端友的身份是:衍圣公,正八品通直郎(京官),直秘阁,专职祭祀孔子。

    他又向宋徽宗推荐了族人孔若采,前两年担任济阴县主簿。

    “臣请献前朝庙祀朱印!”孔端友双手托出一枚印章。

    这是在表明态度,前朝的官印咱不要了,请大明赐下一枚崭新的。

    朱铭微微一笑,指头在椅子扶手敲了敲,白胜立即上前把印章接过来。

    见太子愿意收印,孔端友长舒一口气。

    朱铭拿到印章瞅了两眼,问道:“听说孔家有吴道子亲笔所画孔子像?”

    孔端友回答:“确有一副。”

    朱铭说道:“东京的皇宫里,也有临摹这幅画像来收藏。吾观孔子佩剑,剑鞘又细又长,似不是战国初年所能有的。”

    孔端友一怔,不明白朱太子是啥意思。

    朱铭继续说:“《史记》有载,孔子身长九尺六寸。画像上那把佩剑,从孔夫子的胸口,斜着延伸到孔夫子脚踝。如果竖直了,这把剑大概有孔夫子的下巴高。就算孔夫子的头大,此剑也该有七八尺长吧。身高九尺六寸的孔夫子,若在周游列国时遇到贼寇,如何能拔出七八尺的长剑呢?吴道子画得也太不用心了。”

    此言有理有据,孔端友只能附和道:“确实画得欠妥。”

    朱铭问道:“孔先生觉得,那副孔子佩剑图,是把孔夫子画矮了,还是把佩剑给画长了?”

    孔端友想了想:“许是把佩剑画长了。”

    朱铭又说:“吴道子多半没见过孔夫子的佩剑。”

    孔端友说:“当然没见过。”

    “那他见过孔夫子吗?”朱铭说道,“他也应该没见过孔夫子,却不知如何画出来的。”

    孔端友终于感觉不对劲了,解释道:“唐时有秦汉所画孔子像,吴道子应该是临摹秦汉画像所画。”

    朱铭笑问:“孔先生能够笃定吗?孔夫子真就长得是画像上那样?”

    孔端友欲言又止,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回答道:“不敢笃定。”

    “那将此画像供奉数百年,孔家究竟是在供奉何人?”朱铭质问道。

    “这……”孔端友开始额头冒汗,辩解说,“画像只求神似,后人供奉的是心中之祖。”

    朱铭再问:“心中既有先祖,又何必再供奉来历不明之画像?此非舍本逐末吗?大明的太庙里,也只供奉祖宗牌位,不敢让人胡乱画像,就是害怕画得有差错亵渎了先祖。”

    孔端友只能说道:“臣回家之后,立即让人撤去纸画像与木板像。”

    “先生乃至孝之人也!”朱铭赞道。

    孔端友一肚子郁闷无处发泄,朱铭这句话说得太狠了。孔家今后再敢供奉孔子像,就全都是不孝子孙!

    朱铭又说:“我心中有疑惑,还请先生开解。曲阜的文宣王庙,到底是官庙还是家庙,到底是文庙还是孔庙?”

    孔端友回答:“大明还未册封,若按前朝制度,曲阜的文宣王庙,既是官庙也是家庙,既是文庙也是孔庙。”

    “怎能公私不分呢?”朱铭一脸惊讶表情,“如今的大明朝廷,连内帑与国库都分得明白,孔家竟然不分清楚这些。”

    大明新朝一直拖着不册封孔家,明摆着有敲打之意。

    孔端友哪敢跟太子唱反调?

    若是惹怒了朱太子,拖个几十年不册封,孔家那才叫尴尬呢。

    孔端友说:“确实该公私分明,但凭太子做主。”

    朱铭终于图穷匕见,说道:“我才疏学浅,有一个粗鄙想法。就是今后的曲阜孔庙,应该作为孔子的家庙,把泮桥、泮池这些学宫建筑都拆除。棂星门也该拆除,这是皇帝用来祭祀天田星的,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农业丰收,似与孔夫子没有什么关系。”

    孔端友听得目瞪口呆,按照朱铭的说法,从孔庙大门到戟门全都得拆。

    朱铭还在持续输出:“孔夫子相比炎黄尧舜如何?”

    孔端友连忙说:“自比不得上古圣王。”

    朱铭说道:“炎黄尧舜的祭祀之所,也只在其出生地与陵寝地。孔夫子一生恪守礼制,还是不要僭越为好。今后就按祭祀炎黄尧舜的规矩,只在曲阜祭祀孔庙,其余府县就不要再祭祀了。”

    孔端友被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但还是麻着胆子问:“天下士子若要拜孔夫子,难道都要来曲阜吗?实在是不方便。”

    “我会在全国建文庙,”朱铭详细说道,“曲阜的是孔庙,是孔夫子的家庙,也是孔氏一族的私庙。全国各地建的却是文庙,是官庙,是学庙。”

    孔端友长舒一口气,只要全国还拜孔子就行。

    朱铭又说:“既是官庙,而非家庙,那孔夫子的父亲就不必祭祀了。类似家庙的建筑,也要在全国文庙当中剔除。从今往后,文庙也主祭孔子,但还会增加历代先贤。而孔夫子的七十二弟子,保留十几个就可以了。”

    孔端友整个人都陷入呆滞,他此刻是真正明白了朱太子的用意。

    就是要把官方祭祀的孔子,与孔家进行彻底切割!

    曲阜孔庙,我给你保留,那是你们的家庙,孔家后人自己玩去吧。只要老实拆除学宫建筑和政治建筑,孔家人在里面蹦迪都没人来管。

    而全国各地的官方文庙,则会把家庙建筑全部拆掉,把孔夫子他爹从文庙轰出去,把多余的孔夫子弟子也轰出去。然后再请进来许多先贤,与孔夫子一起接受香火,接受全天下读书人的祭拜!

    朱铭虚心请教道:“我年纪轻轻,学问又浅薄,一点拙漏之见而已,孔先生觉得合乎礼法吗?”

    “极为合礼,殿下真是守礼之大儒。”孔端友已经快哭了。

    朱铭这一系列建议,确实从头到尾合礼,甚至比唐宋以来都更合礼,即便孔子复生也会赞不绝口。

    朱铭微笑道:“既然合礼,孔先生回家之后,就上疏请奏朝廷吧。”

    杀人诛心啊,不但出手削弱孔家影响力,还让孔家人自己开口请求这样做。

    孔家不照办也行,朝廷一直拖着不册封,到时候看谁耗得过谁。

    谈完正事,朱铭开始聊闲话:“孔先生为孔圣后裔,想必精通儒家经典。我有许多疑惑,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殿下乃当世大儒,臣才疏学浅,指教实不敢当。”孔端友已经被朱铭搞怕了。

    朱铭让侍卫端来酒菜,就在宾馆里跟孔端友讨论儒学。

    孔端友聊着聊着,扭头看到富直柔正在奋笔疾书,太子竟然让人把之前的对话全记录下来了。

    包括谈论孔庙的内容!

    只觉眼前一黑,孔端友差点晕倒。

    一直聊到天色渐暗,孔端友总算能够离开。他浑浑噩噩走出去,被街头夜风一吹,望着济南城内的灯火无比茫然。

    如果按照朱太子的意思来执行,孔夫子今后依旧是万世师表,但这跟孔家已经没什么关系。

    宾馆之内。

    富直柔放下毛笔,心情复杂的感慨道:“殿下如此做法,尊孔子而不尊孔氏,手段实在是妙至颠毫。”

    朱铭正色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曲阜孔家,已经承荫快五十世了,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上上代衍圣公,可是因坐事而废封的!孔夫子若知后人为非作歹,恐怕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确实。”富直柔点头道。

    被废掉的衍圣公,就是今天这个孔端友他爹。

    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朝廷不准传播议论,天下人也不太清楚,史书里只有“坐事废封”四个字。

    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小事,必然犯了大罪!

    因为不但犯罪者本人被剥夺“衍圣公”爵位,北宋朝廷还把封号改为“奉圣公”,似乎觉得孔家后人不配“衍圣”。

    这处罚太严重了,恐怕并非寻常的贪赃枉法,而是犯下了伤天害理的大罪。

    朱铭问道:“今后的文庙,要供奉历代先贤,你觉得应该把哪些贤者请进去?”

    “范文正公!”富直柔立即回答。

    朱铭点头说:“可以。”

    富直柔又说:“韩文公!”

    “也行。”朱铭笑道。

    富直柔偷觑太子一眼:“二程可乎?”

    朱铭想了想:“王临川既已入文庙,二程自也当入,苏东坡亦可。”

    朱国祥在东京搞出的学术争论,朱铭在山东已经知道。

    王安石、二程、苏轼全抬进文庙,符合大明在学术方面的国策,等于官方肯定了新学、洛学和苏学,今后的大明官学必然会融合这三派。

    谁也别想一家独大,各家取长补短,再揉进去自然科学,才是真正的大明官学!

    朱铭又说:“张横渠也该进文庙,他那四句讲得极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北宋的文庙,暂时只有“十哲”,连“四配”的说法都没提出。

    所有先贤,都被分列四科,即:德、言、事、文。

    朱铭苦恼的是,把老子塞进去容易,把墨子塞进去却极为困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