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绅面对皇权,是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

    举两个例子吧。

    南宋初年的御医王继先,医术高明颇得赵构宠信,于是疯狂在杭州各县占地。

    被霸占土地的士绅,屁都不敢放一个。

    但在杭州圈地的宠臣太多,王继先只能捡别人剩下的。他觉得自己太吃亏了,便派人去更远的州县圈地,甚至圈到了宣城、芜湖一代。

    他还打着皇帝的招牌,以置办“御庄”的名义,强行低价购入王安石后代的田产。

    那些被占地的士绅家族,趁机跑去告状。也不强调自家被占了,只说王安石后代被占田,很快就把朝野舆论搞起来。

    终于,这位御医被皇帝处理。

    嗯,官职降了降……

    这事说不清楚是御医想占田,还是背后的皇帝想占田。

    再讲赵构统治末年的周麟之,他家里以前比较落魄,爹死了只能借别人墓地安葬。

    等这家伙做了大官,以他爹的坟墓为中心,把周边二十余里全占了!

    就连借地安葬他爹的恩人邵氏,其家族坟地和良田也被周麟之给豪夺。

    紧接着,周麟之又盯上同乡的强氏。他逼迫强家向自己借高利贷,借出疯狂贬值的纸币,却要别人偿还他铜钱。趁机占了对方四百多亩地,终于把自家的土地连成一片。

    以上两个例子,都是依托皇权狐假虎威。

    文官如此,武将也狠。

    威震天下的抗金名将吴玠,祖孙三代四人经营兴州(略阳)。当地除了军屯田之外,其余土地几乎全被吴家及部将占有,甚至就连许多军屯田都被吴氏侵吞。

    只要手里有兵,地方士绅谁敢反抗?

    南宋朝廷已失去对兴州的控制,调换将领根本就调不动。把四川兵权四分也没用,甚至到了必须让吴氏子弟进京做人质的地步。

    最终还是没防住,反而激起人质的谋反之心。

    人质(吴玠之孙)回到兴州,趁着韩侂胄北伐突然叛乱。还请求金国册封自己为蜀王,打算把整个汉中献给金国!

    这些文武官员,只能欺负普通士绅家族,招惹到王安石的后代就翻车。

    而真正的皇权,特别是握着刀把子的皇权,只要敢下狠手必然所向披靡。

    魏良臣做事的精妙之处,在于他能把握好一個度。

    第一,握着刀把子敢杀人,至少要做出敢杀人的样子,逼迫江西大族乖乖听话。

    第二,屠刀始终悬在头顶,将落未落,这种时候是最具震慑力的。刀子真落下去反而不美,或许杀得血流成河很解气,但整个江西都会变得混乱不堪,甚至是影响到朝廷和地方各省。

    接下来的曾家,魏良臣亲自坐镇,盯着官吏士子丈量曾氏田产。

    如果从进士数量来论,曾布所在的曾氏家族,才是江西第一仕宦大族!

    什么王家、陈家、胡家、洪家、宴家、黄家、萧家、刘家、欧阳家,遇到曾氏通通都得靠边站。

    魏良臣不敢大意,直接在曾家的客房住下,整天跟曾氏族长、族老们下棋钓鱼。

    ……

    丰城县,墨庄(樟树镇附近)。

    一条客船顺着赣江北上,身后数百人相送,目视客船渐行渐远。

    有头铁之人,要进京劝谏皇帝!

    此人叫刘延年,大儒刘敞的侄子。

    刘敞是什么人?

    以欧阳修的才学,遇到不懂的问题,都要去找刘敞请教。

    刘敞甚至还吐槽:“这个欧九(欧阳修),一天到晚不读书,就晓得跑来问我。”

    当年,野路子出身的四川大儒龙昌期(文彦博的老师),八十多岁了奉诏进京献上毕生著作。

    结果被刘敞喷得离开京城,还被迫辞去官职,退还皇帝赐予的礼物。

    只因龙昌期在著作当中质疑周公……

    刘敞对此还不满意,又上疏请求禁绝龙昌期的学问。

    龙昌期一辈子的研究成果,数十本各类著作,涉及诸子百家,通通被朝廷下令销毁。

    直接把龙昌期给气死!

    “相公,湖口到了。”奴仆提醒。

    刘延年竹杖登岸,在县城客栈住下,数日之后换船走长江。

    船行两日,竟然停下。

    刘延年询问情况,奴仆打听消息回来说:“江上有浮冰,官府正在派人破冰疏通。”

    刘延年感慨道:“无端丈田拆分大族,又把那《荀子》升经,如此种种已感应上天。异象警世,长江结冰矣,吾当死谏陛下!”

    刘氏最精通《春秋》,笃信天人感应那套。

    走走停停,反复折腾。

    从长江转入运河,又进行一段路程,运河封冻不能行船。

    刘延年只能在淮南住下,等着开春冰雪融化。

    大明开国的时候,刘延年在广西做官。

    等东南小朝廷灭亡,刘延年又卧病半年。

    病愈之后,他托人求官。毕竟是进士出身且有从政经验,这种官员只要不犯大错,大明新朝是愿意接纳的。

    可当时求官的人太多了,翰林院的闲职都已爆满。

    刘延年在开封苦等两个月,终于等到一个实缺——县主簿。

    这个官职对刘延年来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侮辱。

    我的父亲和两个叔伯,都是这家上市公司的高管,我自己也已经做到中层。公司被人收购了,管理层重新任命,新董事长居然让我去做子公司的子公司的子公司的小领导?

    老子不伺候了!

    刘延年回到家乡,闭门苦修,钻研学问,名声反而比做官时还大。

    转眼已是“复兴中华三年”,刘延年没有直接入京,而是先去拜访淮南右布政刘韐。

    “小侄拜见叔父!”刘延年恭敬作揖。

    他比刘韐年轻不了几岁,但辈分差了一代。

    刘韐、刘子羽父子四人,颇得朱铭赏识提拔,他们属于阁臣方孟卿的嫡系。

    但是,刘韐的爷爷那辈儿,就已经从江西搬到福建,只定期回祖籍编修家谱而已。

    刘氏每一代人,都有迁居外地者。

    甚至刘延年所在的清江刘氏,也是宋初从别处迁来的。

    他们并非真正底蕴深厚的大族,至少在清江那一片不算什么。

    刘延年进京劝谏皇帝,妥妥的被人当枪使!

    叔侄俩寒暄一阵,谈及许多近况。

    聊得差不多了,刘延年说:“叔父可知,朝廷正在江西清查田亩?一旦丈田完毕,就要摊丁入亩,还要拆分迁徙大族。侄儿此次进京,就是要劝谏陛下。”

    刘韐无法理解刘延年的脑回路,说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江西恁多大族都不说话,清江刘氏也没多少族人与田产,你忙慌慌的跑去京城作甚?”

    “义不容辞也!”刘延年说。

    刘韐问道:“谁怂恿你进京的?”

    “并无人怂恿,”刘延年解释道,“有几个大族的学生,常年听我讲《春秋》。他们提及此事,又说朝廷要将《荀子》升经。这般种种,皆不似明君所为,一定是朝堂当中有奸佞。”

    刘韐劝道:“你还是回家吧,莫要害了清江刘氏。我们两家同宗同源,虽然已分居数代人,但每隔十年就要叙族谱。祖宗情分在此,我必须劝你一劝。”

    刘延年说道:“方田均税、摊丁入亩,这些事情都无可厚非,我清江刘氏愿意配合朝廷。但拆族迁徙有违孝悌,更何况是迁去湖南垦荒。江西大族何罪,族中子弟为何要被变相流放湖南?”

    刘韐更是无语:“清江刘氏族人数量不多,只要细细分家,甚至可以不用拆族迁走。跟你无关的事情,你多管什么闲事?”

    刘延年再次重复那句:“义不容辞也。”

    接着,他又继续说:“更何况,把《荀子》升经,置孟子于何地?”

    刘韐正要继续劝阻,猛地回过味来,顿时愤怒道:“你想要邀名天下,假惺惺跑来寻我作甚?来人,送客!”

    刘延年道:“小侄人微言轻,请叔父一并上疏。”

    “滚!”刘韐已然怒不可遏。

    别的大族都不敢乱说乱做,为啥刘延年就敢呢?

    因为清江刘氏的田产真不多,刘延年的父亲和伯父、叔父,全是那种有钱就买书的人。仅他的父亲,就购书两万卷收藏在家。

    有的时候,甚至卖地购书。

    而且还收藏金石,家里有许多夏商周三代古董。

    族人的数量也不多,代代向外迁徙,都跑去其他地方开枝散叶了。

    这样的清江刘氏,能隐匿多少土地?

    根本就不怕官府清查田产,也不怕被官府拆族外迁。

    所以刘延年敢站出来。

    他知道别人把自己当枪使,但他愿意做这杆枪。跑去京城闹一闹,皇帝不会拿他怎样,他也没想过推翻朝廷政令。

    不为闹出一个结果,只是追求闹的过程。

    闹过以后,所有江西大族,都会承他刘延年的情。天下所有反对《荀子》升经的士人,都会称赞他刘延年一身傲骨,把他刘延年视为维护孔孟的大儒!

    刘韐想明白这些,直接把远房侄子轰出去!

    他看着刘延年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沽名钓誉,枉读圣贤之书!道德文章只作给人看,哪里有半点真儒的样子?”

    刘韐已经决定,今后不再回江西续族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