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地窖里不全是铁钱,还有金银铜钱,否则搬起来够累人的。

    或许是被朱铭吓到了,向知县变得大方许多。

    出城帮忙弄钱的弓手,按照职务发放辛苦费,张广道得了两贯钱,古三得了一千五百钱,白胜得一千二百钱,剩下的弓手每人一贯钱。

    三十多贯铁钱撒出去,向知县以为自己能收买人心。

    但他完全想岔了!

    今夜出城的那些弓手,全都来自上白村,而且是朱铭喊出营房的。向知县高高在上,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无论弓手获得多少好处,都会认为是朱铭带着他们赚钱。

    大家脱下外衣,将铁钱缠在腰间,再穿上衣服藏得严实。

    坐船回城已是下午,一筐又一筐财货,从码头抬到县衙内院。虽然用东西遮住了,但脑子不傻的都知道,向知县肯定发了笔横财。

    直至傍晚,全部搞定,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向知县还在酒楼点了外卖,让店家把饭菜送到家里,款待他们一番才高兴送走。

    “尔等先出去。”向知县对奴仆说。

    几个家仆躬身退下,屋里只剩向知县一人。

    这货瞬间卸下所有伪装,扑过去抓起一把银钱,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再捡起为数不多的金钱,不光抚摸,还贴到鼻下闻气味,那味道让他无比陶醉。

    一千多亩偏僻田地,就算全部贱卖,也能卖个七八百贯。

    再加上现金,向知县这次弄到五千贯左右。

    放在开封,五千贯屁都不算。

    可这是西乡县啊,向知县每月只有正俸12贯、加俸4贯、禄米4石,另有2顷职田收租子。

    如此偏僻小县,连公用钱(招待费)都没有,迎来送往还得自己掏腰包,灰色收入只能从夏粮、秋粮当中截取(税额达到九成叫做“破分”,多余赋税可由官员自行处置)。

    到此上任大半年,向知县除开正常收入,仅捞到一百多贯孝敬钱。

    两顷职田的租子,以及夏粮和苛捐,至今也还没收上来。向知县囊中羞涩,家里穷得都快跑耗子了。

    如今却有五千贯摆在他面前!

    金的,银的,铁的,甚至还有铜的,全都是迷人小可爱。

    干掉祝主簿之后,接下来的茶叶走私,也会给他送来孝敬钱,向知县只是想想就激动不已。

    什么卢官人,什么白员外,什么黑风寨,他们想干啥就干啥吧,自己老老实实不掺和。朱铭的威胁让他不痛快,但也无所谓了,能活着把钱带回老家才是正事。

    而且,平定了主簿造反案,还将攻破反贼的寨子,这特么都是政绩啊!

    当天晚上,向知县不让侍妾伺候,自个儿抱着金银钱睡了一宿。

    ……

    返回校场的路上,白胜忍不住问:“俺都得了一千二百钱,朱大哥得了多少?怎没见你身上带着?”

    朱铭说道:“向知县为人吝啬,给多了他心疼,给少了又怕我嫌弃。所以,一文钱他也不给,只许我黑风寨那边的茶山和田地。”

    张广道鄙夷说:“黑风寨都还没去攻打,这厮就胡乱许诺,恐怕到时还想反悔,朱兄弟可要留几個心眼。”

    “唉,又有甚办法?人家是知县,咱只是小小弓手。”朱铭叹息道。

    还没走到校场大门,朱铭未领到赏钱的消息,就在这三十多个弓手间传开。

    众人都愤愤不平,觉得朱铭吃亏了。

    大概晚上九点,朱铭才带人回校场,其余弓手早已休息,营房一带非常安静。

    他们忙活一天一夜,此时累得够呛,衣服不脱就钻进大通铺睡觉。

    翌日清晨醒来,依旧没人点卯,想睡到啥时候都可以。

    直至半上午,才有手力带着差役过来放饭。

    手力是在县衙打杂的差役,他处处小心伺候,看到朱铭这些临时军官就点头哈腰。

    朱铭、张广道和陈子翼三位都头,不但白米饭配肉,而且还各有一壶米酒。

    古三几个副都头,以及下面的十将,虽没有米酒喝,却也能见到肉,米饭里也没掺沙子。

    至于底层弓手,伙食居然更糟,只能喝上两碗稀粥。

    陈子翼觉得这种安排很正常,他把米酒倒上,笑问道:“你们两个,昨日给知县捞赃去了?”

    张广道顿时为朱铭鸣不平:“向知县昨日捞到几千贯,却只给俺两贯,其余弓手只一贯。朱兄弟半文钱也没拿到,只许了他黑风寨的田产,还不晓得能不能兑现。即便兑现,恐怕也要打折扣。”

    “这鸟人,真是小肚鸡肠,枉费咱们为他卖命,”陈子翼对向知县观感更差,安慰道,“朱兄弟莫忧,俺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帮你拿到那些田产!”

    “陈家哥哥有心了,”朱铭指着正在领饭的弓手,“士卒操练,颇耗体力,怎能一天吃两顿稀的?咱们打仗可要拼命,让士卒吃这些,他们还会搏命厮杀吗?”

    陈子翼摇头说:“应付差事而已,他们只求保命。”

    “那便是了,”朱铭说道,“都是一起应征的弓手,陈家哥哥是兄弟,那些弓手也是兄弟。既然兄弟被克扣伙食,陈家哥哥能坐视不管?”

    陈子翼认真思索,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点头说:“得让知县多拨些钱粮。”

    朱铭却说:“知县拨下的钱粮再多,也被那些胥吏克扣完了,暂且跟他闹上一闹。”

    “怎么闹?”陈子翼问。

    “且看我的!”朱铭猛然站起。

    他走到正在放饭的手力面前,手力笑脸相迎,忙问:“朱都头可是饭菜不够?俺明日再多备一些。”

    朱铭指着桶里的稀粥,质问道:“咱们前两日卖命厮杀,把反贼祝主簿都斩了。校场弓手,哪个没有功劳苦劳?这还要每日操练,再去跟黑风寨的贼人拼命,你便让兄弟们吃这等猪食?”

    排队领粥的底层弓手,齐刷刷看向手力。

    他们心中早有怨言,只是敢怒不敢言,此刻有朱铭带头,不满情绪立即被引发出来。

    手力一个劲儿赔笑:“都头,俺就是应差的杂役,上头不给足钱粮,俺也变不出大鱼大肉来。”

    朱铭撸起袖子呵斥道:“你既做不得主,便让能做主的来,只给你两刻钟时间。还不快滚!”

    手力吓得飞跑出校场,到了大街上,他实在不知道该找谁。

    磨磨蹭蹭一番,手力来到粮库,对斗子说:“弓手嫌饭菜难吃,让多给些钱粮伙食。”

    斗子就是粮库的库管,也属于轮差役吏,冷笑道:“俺只是看粮的,又不是管粮的,上头不发话,俺怎敢多给粮食?”

    手力无奈,转身离去,既不敢去县衙请求拨给钱粮,也不敢回校场面对那群弓兵。

    却说在校场当中,朱铭把三百多弓兵,都叫过来发话:“早晚一顿饭食,还都是稀的,伱们可吃得饱?”

    “吃不饱!莫说校场操练,便是乡下农忙,壮劳力也要吃干的。”

    “何止是稀的,稀饭里还掺了沙子!”

    “菜也不好,全是咸菜。”

    “俺那天可杀了一个贼人,白给知县卖命了!”

    “……”

    弓手们嘈杂起来,纷纷发泄不满,刚开始还只是埋怨,渐渐的就开始怒吼。

    朱铭把自己吃的白米饭,倒进装稀粥的木桶里,又把肉食倒进装咸菜的木盆里。

    他对弓手们说:“我虽做了都头,却跟大夥一般,都是乡下应募的弓手。古书有句话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意思就是,不要说自己没衣服,我的衣服,就是你的衣服。我有衣服穿,就不会让你冻死。这便是同袍,这便是袍泽兄弟!诸位可愿做我的兄弟?”

    “俺愿意!”白胜大呼,第一个捧场。

    “俺也愿意!”

    “俺要跟朱都头做兄弟!”

    “算俺一个!”

    “……”

    弓手们越来越激动,朱铭又说:“已经领到饭菜的,都倒回桶里,咱们重新来分。古有与子同袍,今有与子同食!”

    白胜作为十将,吃的也是大米饭,他飞快把自己的干饭,倒进桶里的稀饭当中。

    见此情形,底层弓手也陆续上前,把领到的饭菜全部倒回去。

    “够义气!”

    张广道一声赞叹,端着饭菜过来。他手下的副都头和十将,自然也有样学样。

    那些浪荡子,全都看向陈子翼。

    “好手段,俺便陪你做一场。”陈子翼也拿出自己的饭菜,那些浪荡子立即跟随。

    陈子翼不但读过书,还知道吴起吮疽的典故。

    朱铭这套邀买人心的做法,他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他也可以这样做,只是犯不着。因为弓手是暂编的,剿匪完毕就要解散,何必为了几个农民,跟县衙吏员闹得不痛快?

    不过嘛,既然朱铭挑头闹事,陈子翼也乐意奉陪,心头爽快比什么都重要。

    朱铭亲自拿起大勺,将干饭和稀饭拌匀,又将肉菜和咸菜混合,朗声呼喊道:“都过来领饭了!”

    校场气氛,瞬间欢快起来。

    虽然还是稀的,但感受不一样了。

    待所有人都领完饭菜,朱铭又说:“有饭同吃,有酒也当同饮!”

    他端起酒壶抿了一口,便递给旁边的弓手。

    那弓手也抿一口,立即传下去。

    大家都很自觉,只是尝尝味道,因为酒太少了。

    即使只能尝味道,也跟喝了蜜一般,感觉无比的美味。

    军心涣散的暂编弓手,终于有了点军队的味道,在吃饭这件事上已经一条心。

    此刻他们只认朱铭,眼里没有知县和官府,因为朱铭能带着他们吃肉喝酒。

    “嗙……”

    等所有人把饭菜吃完,朱铭猛地将饭碗砸碎,怒吼道:“那手力还不回来,定是要不到钱粮。尔等且随我去县衙,不能让兄弟们吃干的,这个都头我就不当了!跟我一起喊,闯县衙,吃干饭!”

    “闯县衙,吃干饭!”

    “闯县衙,吃干饭!”

    “……”

    三百多个弓手,齐声呼喊起来。

    放在前几天,他们绝不敢这样做,县衙对他们而言就是天。

    但经过了一场厮杀,这些人都见过血。如今又被朱铭鼓动情绪,一个个胆子陡然变大,更何况天塌下来有朱铭顶着。

    朱铭又说:“莫要带兵器,那样就是造反了,咱们只是去闹粮的。都空着手跟我走!”

    陈子翼低声问张广道:“这位朱兄弟,究竟是啥来头?”

    “自是英雄好汉。”张广道回答。

    “哈哈,确是英雄好汉,”陈子翼大笑,“俺今日便陪他闹一场。”

    三百多弓手,浩浩荡荡离开校场,直往县衙大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