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终,还是由户部主事魏东宁出面,他有一个进士同年,现在兵部任司官,魏东宁求到了此人头上。

    对方看在周进、韩奇、魏西平等人毕竟是为国牺牲的份上,加之可以在魏东宁、韩老三、周大福等人面前,白白地落得一个人情,便不顾同僚王自如的冷眼,答应将于次日陪同众人,代表兵部前去吊祭。

    魏西平尚未成婚,他叔叔一个人前去祭奠也就是了。

    像韩奇这种,已经是有了家室的人了,自然要通知他妻子侯畅到场,也算是做一次郑重告别。

    可怜侯畅自从嫁到韩家,将韩奇拿捏的死死的,财权也好,夫妻生活自主权也罢,都随其心意而定,结果以往那些妻凭夫贵的念头,转瞬间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丈夫韩奇都挂掉了,她还在家中拈酸吃醋有个毛用?

    至于周进家中女眷,那就更多了。包括主妇白秀珠,妾室曾艳、方媛、晴雯、张圆圆、布兰妮等人,通房丫头曾佳、彩云、茜雪、芳官、龄官等人,得知消息后,一连数日在家中哭个不停。

    但因为后金军队北撤后,紫檀堡被京营接管,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周进家中女眷除了在屋子里泪洒如雨,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如今听说兵部要去现场查看、备礼祭奠,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嚷嚷着要一路随行。

    看着眼前这些莺莺燕燕,周大福不由大皱眉头。

    但他转念一想,大儿子周进平生不嗜酒,不赌博,不听戏曲,不捧名角,唯独有这么一个不成体统、风流成性的嗜好。这些貌美妇人可都是周进这厮的心头肉,让她们前去现场吊唁一番,便是对周进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啊?

    “那就都去吧。”周大福无奈地说道,“不过,金银首饰都不要佩戴了,也不要化什么妆容,在这种场合上,不兴那种妖妖艳艳的模样。”

    周大福虽然不大插手儿子周进的内宅之事,但他一直有一个偏见,认为周进房中这些女人,除了大妇白秀珠之外,其他都是一些不大上得了台面的人,故而发言提醒道。

    “这我们省得,请公公放心,我们都会披麻戴孝前往。”白秀珠眼含热泪,替众人回答道。

    周大福的这个主意原本蛮好,但架不住周进房中女人,一个个都貌美如花,尤其像白秀珠、张圆圆这种,更是颜值出道女明星级人物,再加上还有方媛、晴雯、芳官这种天生的狐媚子,有布兰妮这种异域风情的金发碧眼美女,再加上“想要俏,一身孝”的颜值加成,因此,白秀珠等人在街市上甫一露面,便引来了无数登徒子。

    有那些王公贵族之家子弟,以龙禁尉贾蓉、原京畿道胡道员家小公子等人为首,得知周进这厮已经挂了,他父亲周大福又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他弟弟周益也才刚考中秀才,简直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不由得起了一份觊觎之心。

    他们围拢在周进名下那些貌美妇人身边,不顾这些女人们的冷眼,还时不时指指点点,说一些不堪入目的荤话。

    气得周大福简直要吐血,但一想到老周家没了周进这个主心骨,万万得罪不起这些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韩老三和魏东宁倒是仗义执言,对着这些不成器的王公贵族子弟,呵斥了几句。但毕竟不是自己家事,也不好频繁出面。

    最后还是顺天府尹王允大人得知消息后,长叹了一声,想着周进给自己带来了多少惊喜,如今又壮烈牺牲,连房中妇人都保不住,实乃可怜可叹,便放下手中公务,亲自前去给周进遗孀撑场面。

    “贾蓉,你一个小小的龙禁尉,就敢惦记一品松江伯遗孀,周家人要是告到我这里,我即便当场打死你,你老子贾珍也无话可说。”

    “贾环,你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儿,松江伯在世时,你恨不得把自己的姐姐送给他做小,如今他去世了,你便调戏其房中妇人。他可是有一大帮进士同年,也是你能轻易招惹的?”

    王允大人这几番话,吓得贾蓉面如土色,吓得贾环抱头鼠窜。

    贾环这才想明白了过来,贾蓉好歹是宁国府嫡子,今后是铁定要袭爵的人,一般人难以动他,可他贾环只是荣府庶子,分家另过后,在周进那帮同年进士眼中,怕是比一只蚂蚁强不了多少。

    碰到铜墙铁壁,周进那帮进士同年或许不会两肋插刀,但若是碰到了软柿子,估计谁都会走上来踏一脚。

    这时候,诸多王公贵族子弟,才想起周进还和顺天府尹王允大人存在一份师生之谊,便开始一哄而散。

    但他们却都没有死心,还是在远处远远地眺望着,想着你王允护得住周进一时,护不住周进一世,咱们以后走着瞧。

    兵部司官带领周进、韩奇、魏西平等人亲眷前往紫檀堡爆炸现场查看、祭奠的消息,在北平城中逐渐传播开来。

    民众感激周进等人以身殉职,赶跑了后金入侵者,本着这样一种最为朴素的情感,不少人自发跟在后头,或许是想着给周进等人送行,也或许是想着前去现场看热闹,想知道惊天动地的紫檀堡大爆炸,究竟炸出了一个多大的巨坑。

    永宁公主张诗韵也有些郁郁寡欢。原本,她有些看不惯周进这厮小人得志,家中貌美妇人如云,便想着以公主伴读的名义,将薛宝钗困住,让周进在兼祧并娶一事上,无法得偿所愿。

    她原本还想着,就当是开一个玩笑,不需要多久,最多再等上一年半载之后,便把薛宝钗放回去,让周进和薛宝钗二人顺利结为夫妇便是。

    可没想到,那个风流倜傥、死不要脸的周进,居然引爆炸药,和建虏三千士卒同归于尽了。

    他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这种高尚的道德情操,实在是令人钦佩啊。

    这样一想,张诗韵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便不免有些痛恨起来。说到底,还是她小心眼,是她不怀好意,棒打鸳鸯,或许周进这厮到了地底下,也会对她怀恨在心吧。

    为了减少自己内心的负疚感,张诗韵决定带着韩雪和薛宝钗二人,也跟着众人前去紫檀堡,就当是给周进这个死鬼送行了吧。

    就这样,前去紫檀堡向周进等人拜祭的民众越来越多,包括周进那帮进士同年,如翰林院周少儒、钱若宰、韩厉等人,得到消息后都迅速赶来,以至于北平城中各个路口都封堵得十分厉害。

    京营对此大吃一惊,连忙加派人手,帮忙疏导,要不然这支自然汇聚而成的人流队伍,怕是一整天都走不到紫檀堡去。

    刚走出城门没多远,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的亲属,也紧跟着赶了过来。

    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自从后金军队兵临北平城下之后,便一直没有回家。后金军队北撤关外之后,这三家人到处打听,也没有得到他们三人的任何消息。

    这让三家人越来越怀疑,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怕是也跟随周进这厮,在紫檀堡大爆炸中,壮烈牺牲了。

    想着周进、韩奇、魏西平等人,虽然他们都牺牲了,但好歹也捞到了一个追封爵位,以后家族亲友,便可以向外人动辄抬出满门忠烈的旗号,也不能说是白死了。

    但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跟在周进身边厮混,却什么也没有捞到。这让三家人想起这件事情,更是百般不是滋味。

    当然了,周进这厮也死了,再怎么怨恨,也怨恨不到周进头上。

    但他们对今上只追封周进、韩奇、魏西平三人,却对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的牺牲,毫无过问之意,敢情就是白死了不成?

    “可怜我家孩儿紫英,作为顺天府团练帮办,按道理也应当记上一笔功劳才是,结果却连那个马房太监赵公公都不如,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神武将军冯唐心中不爽,自个儿咬牙切齿地说道。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紫檀堡。早有兵部衙役在此等候,他们将周进、韩奇、魏西平、赵公公等四家亲眷,都接引到那处大坑之前。

    至于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亲属,则一律拦了下来,说是要分批进入,省得到时候控制不住场面。

    这让三家人的心情更加不好了。

    至于王允、周少儒、钱若宰、韩厉等人,因为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只是远远地朝着那处大坑拜了三拜,流下了几滴热泪,便打马返城了。

    韩老三、魏东宁、周大福等人,在兵部司官带领下,先步入大坑中央。都快有半个月时间过去了,空气中仍然有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味,可见当初爆炸发生时,威力是如何巨大。

    想到这几位青年才俊,竟然被炸得尸骨无存,诸人再一次悲天恸地,大声号哭起来。

    良久过后,周大福将韩老三、魏东宁二人劝住,低声说道,“哎,人死不能复生,二位大人还是要节哀顺变啊。如今他们三人的尸骸虽然找不到了,但我们作为家中长辈,总得给他们立一个衣冠冢才是,最好就立在此地。不知两位大人有何高见?”

    韩老三略微思索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妥。此处牺牲志士,何止他们三人。即便我们能说动朝廷,将此地占据,给他们在此修墓立冢,但总感觉对不起和他们三人并肩战斗的兄弟们?而且后金军队三千人,也都在这里被炸死。到时候我们前来祭奠,难道还要跪祭这些关外财狼不成?我看那边有一个小山头,风水和视线都绝佳,不若我们将他们三人的衣冠冢立在那里,一来距离此处大坑颇近,二来也可俯瞰附近大好河山,抒发他们心中壮丽志向。”

    韩老三的意见非常不错,诸人便相约前往附近那处山头,也好把地方让出来,便于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人家属进来现场查看,都哭一哭自家孩子。

    那处山头看着颇近,距离紫檀堡却尚有三里之遥,再加上众人心中悲痛,故而走得极其缓慢,及至大家走到山脚下时,已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众人忍不住,又再次大哭了一场。其中,侯畅看到周进房中妇人人多势众,哭的声音也格外大一些,而她只有一个人,未免有些力有不逮。

    于是侯畅边哭边说道,“韩奇你这个死鬼,早知道如此,我便也给你留下几房貌美妾室,省得我现在孤苦伶仃,连一个做伴的人儿都没有呀。”

    她正号啕大哭,冷不防听到山腰上有人说道,“此话当真?”

    “是谁?”韩老三连忙喝道。

    他属于军中悍将,眼力自然极好。循着声音望去,韩老三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半山腰上,那个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年轻人,不是自己的孩儿韩奇,还能是谁?

    “你是人还是鬼?”侯畅仰望着半山腰上那人,眼泪汪汪地说道。

    山腰上那人看着山底下诸人,也颇为疑惑地说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披麻戴孝?是有哪些亲友被建虏杀害了吗?”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难道是说,你们都以为我死了?”

    韩老三近乎绝望的心海之中,恍惚有一道闪电亮起,他猛然记起来,周进这厮如此惜命,又在紫檀堡筹谋已久,怎么可能轻易地把自己给折进去?

    一时间,他激动得眼泪纵横,连话也说不出,只是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周大福也简直不敢相信,他迟疑地问道,“韩指挥,敢问我们家周进可还在世?”

    “在世,怎么不在世?”韩奇欢快地说道,“周进这孙子还在地底下呆得好好的呢?他说现在出来不保险,担心后金军队还没撤回关外,若是被黄太吉得到消息,怕是会拼命追杀咱们,或者屠杀附近村镇居民泄愤,也终归不好,故而一直强迫我们呆在地底下,大家私下里都怨气冲天。我今日负责值守洞口,实在是憋闷不住,便偷偷地从地道中爬了出来,哪里想到一下子遇见了你们?”

    “我早就说过,建州鞑子被这一场惊天爆炸吓破了胆子,不可能还在京师附近停留。是周进这孙子……”

    韩奇正说得高兴时,却冷不防被他父亲韩老三一声大喝,“快给我闭嘴,人家周通判是一品松江伯,也是你一口一个孙子可以胡乱说的?”

    “卧槽。”韩奇感叹了一声,“周进这孙子……不对,周通判居然已被朝廷封为一品松江伯了,他这一笔买卖可真是赚大了啊。”

    随后,他连忙询问道,“那我呢?我作为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也参与到了紫檀堡防卫战之中,最后的那一场大爆炸,我也是参与了的,朝廷也应当有我的这份功劳吧?”

    “有有有,你被封为五品云骑都尉。”周大福连忙说道。

    “那还不错,虽然和周进这孙子……哦不,和周通判的一品松江伯爵位没法比,但也不差了。”

    说完,他便手舞足蹈起来,山下众人也都跟着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