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北平来到津州时,已经是德正十八年的七月下旬了,正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原任德州府守备西讷布库、原任登州水师参将陆重阳等人得到讯息,都一齐赶到津州和顺天府地界交接之处,恭候松江伯的大驾。

    尤其是西讷布库,他见到松江伯周进之后,更是抢先拜倒在地,抱着周进所乘坐的马车轮子嚎啕大哭起来。

    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为东路勤王兵马战败一事而心急如焚。想想看,连兵部堂官兼署理登莱巡抚刘为民大人,有着进士功名护身,都难以逃脱责罚,他一个女真降将,恐怕也难辞其咎啊。

    西讷布库自己倒没有什么,无所谓了,也看淡了。问题是,他在后金那边的亲人,已经被后金大汗下令屠戮一空,好不容易在德州府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若是又要受到他西讷布库的牵连,送进教坊司受罚或者流放边关之类,西讷布库只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西讷布库对于升官发财,都不指望了,惟愿妻儿在家平平安安,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次周进向朝廷提议,允许他们这些败军之将仍旧留在营中戴罪立功,家眷子女也无需担心受到影响,对于西讷布库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对松江伯周进感恩戴德,却又拙于表达,只好抱着车轮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家眷都得到消息,送到登州府城了么?”周进将西讷布库搀扶起来,向他询问道。

    “送去了,上个月就送去了。我如今是铁了心,惟伯爷马首是瞻。”西讷布库当场表态道。

    “不必如此。”周进笑道,“你我同朝为官,也曾在德州城下有缘,顺手而为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等到以后登州水师侵袭后金腹地,你再立下一些首级功,相信便能把上次的败绩一笔勾销了。”

    西讷布库赶忙答道,“是。”

    穆济伦兴奋地捶了西讷布库的肚子一下,他也为这位好兄弟感到开心。

    对于其他戴罪立功之人,周进也说了许多抚慰的话语,鼓励他们安心办事,今后登莱将士打仗的机会有许多,不用担心没有争夺功劳的机会。

    周进本人虽然属于文官,但他的爵位也好,官职也罢,都较多地依仗了他所立下的诸多军功,在场之人对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都相信他是一个能打胜仗的福将。

    惟有原任登州水师参将陆重阳,在备受鼓舞的同时,也不免有一些淡淡的遗憾,他儿子陆秀峰,距离松江伯周进的段位越来越远了啊。

    陆秀峰是周进好友,现任彭城府同知,说起来官儿也不小了,但比起兵部堂官兼登莱巡抚来说,就差得太多了。

    不过总的来说,他的心情还是以高兴居多,除开自己的罪行不用牵连到儿子陆秀峰身上且不说,陆秀峰能有松江伯周进这样的明日之星作为官场奥援,何愁今后不能步步高升?

    一路上,众人有说有笑,顺利到达了津州海港,诸多勤王兵马的指挥机构都设立在这里,所打的主意便是女真诸部攻来时,诸多官员、将领可以从容退至海上。

    至于普通士卒,都属于填线性质,谁管他们去死?刘为民大人指挥这样一支没有进取心的人马,又怎么能不败?

    现在刘为民大人已被罢免,他当时所面临的诸多烦恼,也沉甸甸地压在了周进肩上。

    南直隶行省勤王兵马驻扎在津州长达数月之久,这么长的时间段内,所需供给都是由南直隶行省总督府承担,从松江海港运输而来。

    因周进这次北上勤王,给南直隶总督史鼎长了不少脸,再加之周进转售港口股份一事,又在许多江南望族那里,得到了不少人情,南直隶行省官员都无意于为难他。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

    据闻松江伯周进都要高升了,还克扣他的钱粮器械做什么,倒不如做个顺手人情,结下这个善缘。

    因此,勤王兵马所需兵饷,都得到了如数下拨,一个铜板都不曾少。

    而当周进返回津州,将勤王兵马立即进行改组,一部分划拨给登莱守备营,一部分改建为登莱水师之后,这些人马的经费、物资供给来源,便发生了显著变化,由南直隶总督史鼎大人负责,变为兵部堂官兼蓟辽总督王自如大人负责。

    王自如大人可没有那么好商量。

    本来,登莱水师新建,其用意在于从海上牵制后金,作为大周朝负责针对后金作战的总指挥,王自如怎么都应当表示一二,给登莱水师下拨一些钱粮、武器,赏赐一些酒肉、布匹,等等。

    王自如确实也表示了,赶在新成立的登莱水师离开津州海港之前,他安排手下押送相关物资,从山海关那边赶过来了。

    但当周进命人进行接受时,却发生了一场冲突。

    “漂没?漂没懂吗?”王战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说道。他恨不得大声嚷嚷,高喊一声“爽爽爽”。

    不能怪他为何如此激动到差点儿失态的地步,实在是因为他这一口气,憋得有些太久了。

    当年他在顺天府学充任小吏,被时任顺天府学教授周进寻到了一些把柄,硬是将他这个差事给开革了。

    夺人饭碗,断人财路,此仇不共戴天,他王战心中岂能不恨?

    只是因为松江伯周进在北平城中名头很响,他王战背后的大靠山王子腾,又死在了返回北平的路途上。

    王战不敢和周进顶撞,只能吃下了这个暗亏不提。

    也是机缘凑巧,王战寻找差事时,恰好赶上蓟辽总督王自如大人招聘幕僚,王战因有在顺天府学充任小吏的履历,又是王姓本家,因此被王自如大人看上,在营中做了一个军需文吏。

    这几年来,他步步高升,既也有了一个秩正七品的武职,和营中总旗官相当,虽不好和王自如大人身边的那些心腹幕僚相比,但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不是?

    好巧不巧,这次王自如大人给登莱水师送贺礼,便是委托他负责押送,这可是一次肥差啊。

    本来,经蓟辽总督府核准后,给登莱水师的贺礼是粮谷五十车,铠甲、兵器等成套装备一千套,白银三千两,按照漂没的惯例,王战可以从中抽取三成,也就是十五车粮谷、三百套制式装备和九百两白银,供其中饱私囊以及上下打点之用。

    但现在,既然碰到了松江伯周进,想起他当初被周进逼到墙角,不得不典当家财还债的那些糗事,王战自然要趁此机会,给松江伯周进一个难堪了。

    漂没三成是惯例,漂没一半也说得过去嘛,他独得其中两成,岂不是美滋滋?

    因此,面对那个胡永的质疑,王战毫不畏惧,恬不知耻地说道,“睁大你的狗眼,到处打听打听,哪一支队伍能够全额拿到兵饷、装备和粮谷?不是漂没一成,便是漂没两成或者三成,最多的时候,漂没五成甚至是八成,也是常有之事。比如说那个皮岛总兵毛振南,他就是一个聪明人,运送到皮岛的兵饷、物资,按惯例都是漂没三成。人家堂堂总兵大人,都一句话没有说,你一个营中小吏,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

    胡永原是青浦县学训导,松江伯周进北上勤王时,征调他进入营中负责后勤军需诸事。想着王战曾在顺天府学任职,而胡永不仅在顺天府学读过书,还有着县学训导履历,或许凭借这个经历,有助于他在王战面前多说上几句话。

    谁知道,这个王战翻脸不认人,转瞬间便对胡永呵斥起来。

    胡永虽然据理力争,但王战却懒得和他多说,扬言道,若是这些银两和物资,登莱军不要,他便将这些东西都带走了。

    “我就算肉包子打狗,那也会引得小狗几声愉悦地嚎叫,小狗都知道感恩哩。而我千里迢迢,从山海关赶到津州,给你们押送来了大批物资,一路上的辛苦不说,结果却引得你们的质疑,你们真是连小狗都不如啊。我两袖清风,又岂能任凭你们血口喷人?”王战倒打一耙道。

    二人的吵吵嚷嚷,很快引来了许多营中同僚。原任登州水师参将陆重阳知道漂没属于惯例,但这次看到王战居然直接漂没了其中一半,也是大为迷惑不解。

    “即便是漂没,那也有一定规矩,不能你说漂没多少,便漂没了多少。蓟辽总督王自如大人,知道你这一趟,漂没了一半吗?”陆重阳盯着王战的眼睛说道。

    面对陆重阳的质问,王战不由得心中发虚。但他很快想到,这个陆重阳乃是营中败将,自身都难保,有什么资格和他对质?

    王战便轻蔑地说道,“你有空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松江伯虽然给了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可要是你一直没有捞到军功,到时候数罪并罚,可就要像刘为民大人一样,等候三司会审了。你还有闲情逸致,担心我这里漂没了几成?”

    吓得陆重阳瑟瑟发抖,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见众人再不敢顶撞自己,王战的气焰越发嚣张了起来,他大声说道,“实话给你们说了呗,这一路上从山海关赶到津州,距离这么远,路上有一些损耗也正常。”

    “那也不能损耗这么多啊?你自己也说了,从海路运送到皮岛,也才三成漂没。津州距离山海关这么近,沿途又非常安全,为何漂没却高达五成?”新任登州水师参将陈也俊实在是忍不住,说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陈也俊的父亲陈英明,乃已故荣昌公主的女婿,在北平城中,也算是略有头脸的人物。

    更为关键的是,陈英明和一些王室成员常有来往,若是有一些不好的事情,被陈英明说给了宫里面的人知道,到时候就有一些影响不好了。

    王战不敢在陈也俊面前得瑟,只能给自己圆谎道,“陈参将,您说的没错,漂没五成确实有些多,但这也是事出有因,责怪不到我们头上。要知道,从山海关到津州这条路,我们也是第一次走,若是走海路,难免漂没于海,若是走陆路,又唯恐遇到土匪打劫。总之,这一条路上的风险太大了,我这个军需官也是当得诚惶诚恐,能有五成运送到这里,还算是不错的了。若是换作其他人,只怕是漂没八成都有可能。”

    得,说到最后,这个王战居然还摆起功劳来了。

    周进气急而笑,他也懒得和这个小人物啰嗦什么,挥了挥手,让胡永签字接收之后,便让他直接走了。

    王战虽然心里看不惯周进,但对方毕竟是巡抚一级大员,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向周进磕了头,这才告辞离去。

    他虽然贪财,但表面功夫还是做得不错,一时间,让诸人也无话可说。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陈也俊急道。

    这还是周进上任登莱巡抚以后,登莱军第一次接收赏赐、物资,结果就漂没了一半,以后要是形成惯例,登莱军还怎么混得下去?

    “那不然怎么办?”周进反问道,“嘴巴长在王战这厮身上,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说漂没了一半,那就是漂没了一半。营中又有这个惯例,我们单独提出反对,不但没有效果不说,反而凭空得罪人,没这个必要嘛。”

    “那以后兵饷、物资怎么解决?”冯紫英问道。

    作为莱州府同知,他今后的一个首要工作,就是保境安民。朝廷给予登莱军的经费被漂没了一半,这就意味着登莱军压在登莱二州头上的摊牌,有可能越来越多。

    他虽然是周进提拔上来,但也不想自己完全成为松江伯及登莱军的提款机,不想对治下老百姓催逼得太紧,他冯紫英也想当一个万民传颂的好官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周进不置可否地笑道。

    他还未奔赴登莱二州正式上任,即使要打笔墨官司,也缺少正当名义,和王战这种小人置气做什么。

    反正到时候,他有的是办法,让王战这厮跪下来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