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军猜测得没错,东江军叛乱,周进确实有纵容之意。他若真有心防范,事情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登莱二州原本属于齐鲁行省,齐鲁行省乃大周朝的北方科考大省,学而优则仕者不知凡几,理所当然,也涌现出了一批地方豪强。

    这些人以姻亲为纽带,关系复杂,盘根错节,即便是齐鲁巡抚,对于这些地方势力,也只能以安抚为主,要不然,各种告状信便会如雪花一般,递送到朝堂之上。

    齐鲁巡抚按例兼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便是因为朝廷考虑到,不给予地方行政长官以更大的权柄,很难控制局面。

    登莱巡抚比齐鲁巡抚,还要低一个层次,对于这些地方豪强,也颇感掣肘。

    前两任登莱巡抚,包括周进的老朋友刘为民在内,之所以黯然去职,一方面是因为仗打得不好,另一方面也与缺乏地方上的支持有关。

    而对于地方上而言,他们也没法支持。登莱巡抚单设之后,登莱军中的粮饷,虽然由朝廷解决一部分,但另有一部分,却需要地方筹措。

    这笔多出来的开支,分摊在地方豪强和普通老百姓的头上,让他们很难接受。

    这也是登莱巡抚衙门,连同登莱军,在地方上很不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周进接任登莱巡抚之后,短时间内,也无法改变这种状况。

    他兴办蓬莱兵工厂、蓬莱纺织厂,搬迁桃李书院诸多附设学堂,最近又组织人手开展地质勘察,有心寻找铁矿、煤矿、金矿,地方上对此乐观其成,但他要是胆敢向地方上收取粮饷,就要引得一片非议了。

    前面一两年时间,周进忙于出海作战,顾不到这里来,但他现在有心以登莱二州作为基本盘,就必须要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了。

    要不然,仅仅依靠蓬莱兵工厂、蓬莱纺织厂的盈利,他即便再富裕多金,也支撑不了一支上万人马的开销啊。

    一开始,周进也不是没给地方豪强机会。登州知府张安世,莱州府同知冯紫英,作为登莱巡抚周进的左膀右臂,也曾先后拜访以王象巽为代表的地方豪强。

    但王象巽等人,仅仅卖了一处小庄子给韩雪姨娘,作为周进上任登莱巡抚的贺礼。

    在他们看来,流水的巡抚,铁打的土豪,谁也别想压制谁,谁也别想欺负谁。

    在正常情况下,王象巽这些人的看法,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王象巽本人作为一甲榜眼,历任大理寺评事、工部营缮司员外郎、兵部车驾司郎中、兵部职方司郎中、吏部考功司郎中等职,虽然没有跨入六部堂官行列,但他在朝堂之中的关系,却也编织得密不透风。

    即便是现任户部尚书王允,也得给他王象巽一份薄面,毕竟二人乃进士同年,彼此又在顺天府乡试中做过同考官,属于世交了。

    更不用说,王象巽的本族堂兄王象坤,曾经两度出任六部堂官,乃是有名的朝中大佬,他现在已经年老归隐,但影响力尚存。先后三任兵部尚书李春华、田冲、孙博雅,都曾在王象坤手下做事,其威望和权势可见一斑。

    以王象巽等人为首的地方豪强派,在面对松江伯府一系时,自然是毫无压力了。

    但王象巽等人却没有考虑到,松江伯周进不敢轻易撕破脸,不等于东江军不敢和他们翻脸。

    东江军眼下已经是被逼到了极点了。

    耿云台、孔瑞图、尚云吉、李久成等人率领东江军北上,因为和登莱水师没有谈拢,便转而沿陆路进发。

    本来,登莱巡抚衙门,已经给这一支东江军,提前预拨了一批钱粮物资,勉强可供沿途消耗。

    但问题是,东江军诸位将领,尤其是分管后勤的李久成,向来喜欢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他不仅克扣了士卒粮谷,还拿着松江伯周进送给他的那一笔买马钱,用于花天酒地,买小戏子。

    总之,马匹和骡子,他是一匹都没有买,反而将东江军营中所剩不多的车马,强行霸占了下来,用于载运房中女眷。

    在李久成看来,东江军士卒大多数都是庄户人家出身,多走几天路,又有什么要紧?

    但是很可惜,他们这次北上,不幸遇到了雨水连绵的天气,路上不仅格外难走,士卒们肚子里吃不饱饭,也一个个有气无力。

    以至于刚走出登莱二州,他们便将从松江伯周进手中得来的粮谷,消耗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了。

    幸好毛振南担任皮岛总兵时,治军极严,东江军诸位将卒,明知道部队将要遭遇粮食危机,却也没有人闹事。

    东江军士卒也没要必要闹事。常言道,“兵过如梳,匪过如篦。”

    既然肚子饿了,上官又不提供粮谷,他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天大地大,哪里抢不到几斤米麦?

    他们背上有刀,手中有剑,谁敢反抗?

    于是,这些人一边行军,一边勒逼粮谷,与沿途民众的矛盾越闹越大。

    这一天,孔瑞图手下几名亲兵,在冻饿难耐之下,偷窃了镇上某个大户人家的一只小公鸡,闯下了滔天大祸。

    原来,这户人家乃是地方豪强王象巽家中祖宅。

    王家奴仆手持王象巽本人名帖,直接求见东江军参将孔瑞图。

    孔瑞图畏惧王家势力,不敢包庇这名亲兵,为了以儆效尤,只好下令将该名亲兵戴枷游行,以便给王家人一个交代。

    这名士兵受到羞辱,气愤不已,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偷偷地潜入王家祖宅,杀死了那名家仆。

    事后,王象巽之子不肯善罢甘休,坚决要求查明真相,严惩凶手,孔瑞图只得将这名亲兵斩杀,试图严明军法。

    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普通士卒不乐意了。要说偷鸡摸狗,东江军营中大多数士卒,都干过这种事情,如果都要按照军法处置,岂不是大家都要没命了?

    他们议论纷纷,“我们每天忍饥挨饿,怕是还没有走到山海关,就得饿死在半路上了!

    主管后勤的李久成参将也怂恿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兵部堂官吴月先让我们限期抵达山海关,现在都已经过了这个期限,我们却仍旧停留在齐鲁行省境内!就算我们不辞辛劳,风餐露宿,等到了山海关,照样属于延误军机!到时候军法无情,吴月先把大家的脑袋都砍下来,也没处说理!照我看,我们手上有刀有枪,还不如干脆造反算了!”

    “造反?”孔瑞图迟疑道,“就我们这点人马,饭都没吃饱,一个个有气无力,对付得了大周朝的主力围剿?”

    李久成却笑道,“怕什么?大周朝的主力围剿,咱们暂时是应付不了,但咱们可以先攻打蓬莱兵工厂,夺下那里的枪支、火炮之后,再进攻停泊在蓬莱海港的登莱水师,有了大批船只以后,再跨海投降清军。还怕他们王家人不成?”

    孔瑞图稍微考虑了一下,如果不带头造反,士卒哗变之后,他照样难辞其咎。可要是造反成功,夺下蓬莱兵工厂那些枪支火炮,作为投靠清军的投名状,他不仅能够获得高官显爵,还能够替旧主毛振南报仇雪恨。

    有他们几人充作带路党,清军踏平皮岛,可谓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孔瑞图最终下定了造反决心。因为耿云台、尚云吉二人,都是孔瑞图的好兄弟,孔瑞图想要造反,他们俩也表示鼎力支持。

    东江叛乱就此开始。

    可怜王象巽一家人,包括王象巽的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连同家中奴仆,合计数百人,被东江军拿来祭旗,杀得一个都不剩。

    王象巽家中祖宅,也被一把火烧成了平地。

    仅有王象巽本人,外出游山玩水,得以幸免于难。

    东江军共有一万余人。耿云台、孔瑞图、尚云吉、李久成四人,将东江军一分为四,各领一支兵力,到处烧杀抢掠,将登莱二州化为人间地狱。

    因为普通老百姓本来就比较穷苦,东江军大部分人也同样是贫苦人家出身,不想底层人为难底层人,他们更喜欢攻城夺寨,抢掠大户人家。

    事后统计,仅登州府境内,就有数百名富户地主,惨遭灭门。

    王象巽便宜卖给松江伯府韩雪姨娘的那一处田庄,也被东江军叛乱士卒洗劫一空,田庄庄头一家人不幸遇难。

    到了这个时候,登莱军终于开始出城剿匪。

    登莱总兵穆济伦率领新组建的登莱骑营,合计一千人,充作先锋,在野外主动寻求战机。

    方昆、方靖二人则率领燧发枪大队一半兵力,紧急前往城外的蓬莱兵工厂救援,并与前来进攻的孔瑞图、李久成等人发生遭遇战。

    孔瑞图、李久成等人久攻不下,又遭到里外夹击,损失惨重。

    到了这个时候,东江军诸多士卒,才从狂热之中清醒了过来。

    是啊,连清军主力都打不过登莱军,东江军又何德何能,敢在登莱军的眼皮子底下发动叛乱?

    想到这里,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东江军参将尚云吉,第一个向登州知府张安世投降。

    “你们这是搞笑吧?东江叛军昨晚偷袭登州府城,被登州守备营挡住,没有能够成功拿下来,现在转头就要向我投降了?”张安世莫名其妙道,他还想博取一份剿灭叛匪的功劳呢。

    尚云吉的那名亲信却陪笑道,“东江军叛乱,原本是孔瑞图和李久成二人捣鬼,耿云台又在一旁鼓噪,他们三个人都说要造反,尚参将如果不表示跟随,岂不是当场就要被人家给斩了?尚参将也是迫于无奈,才勉强应允了此事,不过是虚与委蛇而已。比方说,昨晚突袭登州府城,兄弟们便有些敷衍塞责,没有用尽全力,张大人想必也有所了解?”

    张安世笑道,“你们昨晚确实留了一手,但就算倾尽全力,也未必能将登州府城攻打下来。我实话告诉你们,早在你们起事前,松江伯便给登莱二州诸位知府、县尊传来口信,让我们在东江军过境时,注意城池防守。像登州守备营,便从数百人编制,一下子扩充到了两千人,凡是白天进城的陌生者,都在指定客栈居住。这场仗,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

    “但我们可以在城外烧杀抢掠,打土豪分财产,难道你们就不怕?”尚云吉那位心腹幕僚反问道。

    张安世心想,我就怕你们这些人不堪重用,打不下几家土豪,到时候田产充公数量,都不够登莱军士卒分配,抢下来的金银财宝,也不够补充登莱军兵饷。

    因此,对于尚云吉这位心腹的威胁,张安世只是淡然一笑。他表示,尚云吉想要投降可以,但只能保证他身边数人的性命,其他人都要打发到宝岛北部的鸡笼港做苦力。

    尚云吉听到投降条件这么苛刻,刚开始并不同意,他气急败坏之下,拿城外那些乡宦人家出气,夺得许多金银财宝。

    但是不久后,等到他听说,孔瑞图和李久成二人,都先后被擒,他们俩所率领的那数千人马,也被穆济伦名下骑营和方氏兄弟俩所掌管的燧发枪大队,杀了一个片甲不留,最后只有数百人跪地求饶,侥幸留得性命而已。

    尚云吉听到这里,都差点吓尿了。他再也不敢和登州知府张安世讨价还价了。反而还将耿云台参将骗了过来,拿他的项上人头,向张安世邀功。

    这次东江军发动叛乱,历时仅十余天,就被松江伯给平息了。

    孔瑞图和李久成二人,最终也没有获得赦免。周进委托方昆,将这两人押送到北平城中,接受三司会审,被判处当街凌迟。

    四大叛将,仅有尚云吉一个人得以幸免,他在登莱军陆营中,捞到了一个游击将军的虚衔,负责看管盔甲,但他也心满意足了。

    鉴于这次叛乱,发生在齐鲁行省,蔓延到登莱二州境内,齐鲁巡抚和登莱巡抚,都因此受到了牵连,被内阁痛斥了一番。

    周进的这次戡乱之功,也就没有得到奖赏。朝廷对此给出来的说法,是功过相抵,以观后效。

    但这对于周进来说,却达到了他的预期目标。阻挡他在登莱二州进行改制的反对力量,终于借由东江军叛军之手,给彻底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