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豪族当然不乐意了。

    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白白地拿出来?他们虽然偷税漏税,但多多少少也交了一些钱粮赋税,合该关宁铁骑剑指沈州——也就是后金都城盛京——将失去的国土收回来才是。

    关宁铁骑无能,让江南豪族充当冤大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嘛?

    他们不敢埋怨松江伯周进,毕竟这些江南豪族,有许多人家都在松江海港和黄埔河港那里入过股,每年都能从松江伯府一系拿到些许分红,不至于因为松江伯周进房中美妾韩雪的父亲韩老三在朝廷上胡言乱语,便对周进公开叫板。

    他们甚至都懒得去和韩老三较真,须知韩老三只是一个大老粗,他在朝廷上胡言乱语,不理他也就是了,根本无需在意。

    让江南豪族最生气的点在于,钱敬文作为江南豪族代表,竟然在朝堂上当众允诺拿出数万两银子,支持大周朝向后金手中赎回沈州,有钱敬文这个案例在前,怕是其他江南豪族也要或多或少地放出一点血来才行啊。

    你钱敬文难道就不能厚着脸皮,当场拒绝?

    事已至此,江南豪族只能联起手来,从根本上否定大周朝和后金达成媾和的可能。

    反正战争发生在北地,打不到江南这边来嘛。

    很快,不断有官员向朝廷建言,反对大周朝和后金媾和,国子监和顺天府学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还发生了诸多生员聚集、集体驱逐范文程的突发事件。

    这一天,范文程正在美仙院二楼听曲,一群国子监生员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从外面冲了进来,他们气势汹汹,见人就问,“范文程这条老狗在哪里?”

    “什么范文程?根本就没听说过这号人啊。”美仙院的老鸨有些委屈地说道。

    “你还敢给范文程这条老狗做掩护?”国子监生员崔茂大声怒吼道。

    当年在顺天府学就读时,崔茂还只是一个贫苦廪生,连吃饱饭都成问题。

    幸好后来周进出任顺天府学教授,不仅能保证廪讫银的按时发放,还通过举办百校联考,给了崔茂许多宝贵的兼职机会。

    崔茂手头宽松以后,便能更加安心地读书,学习效率也提高了许多。他很快在顺天府院试中考取秀才,虽然在接下来的顺天府乡试中不幸落榜,但很多人还是看中了他的读书潜力。

    以至于时任国子监司业韩厉,亲自邀请他转入国子监就读,堪称北平读书人中间的一段佳话。

    崔茂成为国子监生员以后,自知一碗公家饭算是吃上了,哪怕下一届顺天府乡试中再度落榜,他也可以参加吏部铨选,捞一个小官做。

    上一任顺天府学训导傅检,不就是由小官儿做起来的么?如今他房中貌美侍妾颇多,连那位荣国府千金小姐出身的老婆贾迎春,都不甚爱惜,让崔茂难免有了暴殄天物之感。

    “傅检这厮真是不得好死啊。”崔茂在心中愤愤不平地说道,“就贾迎春那对肥硕的奶昔,就她那圆润的肥臀,若是她晚上能给我侍寝,我连做梦都会笑醒,可恨傅检这厮居然弃之如履。”

    崔茂时常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以至于他的学业一直没有明显长进,在国子监诸多生员之中,始终处于不好不坏、不高不低的水平。

    崔茂对自己的举业,开始有了动摇之心。他干脆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到社会活动方面,经常参加读书人之间的聚会,对各种社会现状发表看法,还在北平出版的报刊上发表各种评论作品,以打造自己在士林之中的声望。

    此次国子监生员们群起激愤,意欲活捉范文程,便是出自崔茂的怂恿。

    他见美仙院的这名老鸨不太配合,美仙院的诸多丽人,更是像看傻子一般看他,崔茂不禁为此怒火中烧,他借着国子监生员们在背后给他撑腰,指着老鸨的鼻子大骂一顿不提,说到激动处,他甚至还赏了老鸨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凭什么打人?”老鸨捂着脸蛋,委屈地分辨道,“我是真不知道范文程是谁呀。”

    凭良心说,这确实不能怪她,范文程每次过来,都只说他是晋阳富商,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假名字。

    “我姓胡,你们叫我胡爷好了。”范文程在老鸨面前,曾这样介绍自己道。

    老鸨哪怕对此有所怀疑,但主随客便,只要范文程不白嫖,不赖账,正当消费大撒币,美仙院也没有逢人就调查对方底细的道理。

    但这些国子监生员却不会体谅这一点,见到老鸨敷衍塞责,不想交出范文程,他们便在美仙院噼里啪啦一通猛砸,吓得老鸨花容失色。

    范文程人老成精,他在黄太吉身边伺候了那么久,早已练成了临危不惧、避祸求生的本领。当楼下出现喧哗声,听到有人在呼叫他的名字时,范文程便立马打开窗户,跳进了旁边那条小巷子里,随后便捂着嘴脸,逃之夭夭了。

    可怜一直跟随他的那两名女真扈从,被那些国子监生员们发现了行藏,国子监生员们虽然大都是一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柴,但大部分人家境不错,身边都有小厮跟随,更有个别公子哥儿,身边更是环绕着三五名威猛大汉。

    这些人一起动手,以多欺少,很快就将那两名女真扈从,给活活地打死了。

    “这真是太可怕了。”诸位生员之中,有一位年轻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口中喃喃自语地说道。

    他正是松江伯周进之弟周益。

    “不好啦,打死人啦。”随着有人一声呼喊,诸多国子监生员,顿时化作鸟兽一般,四散奔逃,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仙院虽然也有一些安保人员,但他们投鼠忌器,根本就不敢拦阻。

    美仙院的老鸨觉得有些晦气,但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已经不是她所能处理得了的了,于是连忙派人报官。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两名女真人的命案,自有朝廷头疼,管它的呢。

    而且从内心深处来讲,美仙院的这名老鸨也希望朝廷好好地管一管这些生员们,竟然敢来到美仙院闹事,唆使奴仆殴打他人致死,还有没有王法了?

    还有没有将美仙院放在眼里了?

    “最好将这些生员们都捉拿归案,革掉他们身上的功名才好。”老鸨抚摸着脸上被打之处,郁闷地说道。

    尤其是那个叫做崔茂的人,打死女真人时,他虽然没有动手,但这场命案,与崔茂的怂恿和挑衅不无关系,如果有可能,老鸨自然希望能将这个叫做崔茂的监生投进监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真是反了天了,老娘在美仙院混了许多年,什么高官显宦没有见过,还从未被人打过耳光,你崔茂一个小小的监生,就敢对我出手了?”想到这里,美仙院的这名老鸨就忍不住咬牙切齿,暗地里问候了崔茂父母上百遍。

    崔茂也有些诚惶诚恐,他自知事情闹得太大,连国子监都不敢回,而是躲在了同窗好友周益家中。

    和崔茂的求学轨迹一样,周益也曾是顺天府学生员,后来又转学到国子监,他和崔茂认识较早,两人之间有着不错的交情。

    崔茂借住在周进家中观望形势。他原本想着,法不责众,只要美仙院的老鸨没有认出他崔茂的身份,他自然可以浑然无事一般逍遥法外。

    但据周进家中下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情况很有些不妙。五城兵马司和宛平县衙刑房都先后派人去调查过,美仙院不仅知道诸人来自国子监,还知道带头几人中,就属那个崔茂表现得最为活跃。

    “一派胡言,真正是一派胡言。”崔茂气愤地破口大骂道,“天地良心,殴打那两名女真人时,我可是一下都没有动手,这起命案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我打了美仙院那名老鸨一记耳光,那是因为我崔某人看不惯她那妖妖艳艳、不成体统的模样,有心想要廓清北平糜烂风气,还顺天府一个朴实民风。”

    崔茂大言不惭,越说越离谱。

    但周益的眉头却紧缩了起来。在他看来,无端打死两名女真人,无论是从法理上来讲,还是给后金一个交代也罢,总要推出一两名替罪羊,这件事情才能勉强蒙混过去,远不是崔茂说几句大言不惭的鬼话,就能有所改变的。

    国子监生员之中,就属崔茂出身贫寒,没有亲朋好友撑腰,若是五城兵马司或者宛平县衙刑房,一定要找一个人出来顶罪,还有比他崔茂更为合适的人选吗?

    想到这里,周益连忙建议对方道,“要不崔兄还是先在外地躲一段时间?等过了风头回来也不迟。”

    “你是说,上头会有人盯着这个案子不放?”崔茂紧张地询问道。

    “恐怕是这样的。你若是没打那名老鸨一耳光,人家可能未必会注意到你。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那名老鸨大吵一架,若是美仙院还调查不到你的身份,他们也不可能把这皮肉生意做这么长时间。”

    周进的言下之意是说,美仙院可不是好惹的,该躲还是躲,等那名老鸨气消了,再考虑重返北平的问题也行啊。

    崔茂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说实话,让他离开北平,相当于让他送死啊。

    他本就是一个贫困廪生,依靠朝廷下发的廪讫银和百校联考的兼职费,艰难度日,好歹没有被饿死。

    若是崔茂逃出北平,一则廪讫银不能及时拿到,二则百校联考的兼职也没有机会再参加,少了这两笔收入,难道让他崔茂去喝西北风?

    好在周益是一个热心肠,他见崔茂脸色不虞,知道是在为银两不足担心,便给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崔兄也不必躲太远,我可以给你写一封荐书,你去投奔我那个小舅舅赵乐好了,他前一段时间还给我讲过,说城外田庄缺少一名账房先生,崔兄可以用一个化名前往,有我的这封荐书作为凭借,想来也不会有人特意盘查你。你在田庄中包吃包住,还能有一份收入,等情况缓和以后再露面吧。”

    周益拿出了二十两银子,送给崔茂作为盘缠,以备不时之需。

    崔茂也知道眼下情况紧急,他想着周益这厮乃松江伯之亲弟,家中有的是银子,便也没有再推脱。

    “周益小兄弟的大恩大德,我崔某人铭记于心,愿你我友谊天长地久。他日若有机会,我必定十倍报答于你。”崔茂囊中羞涩,没法给出对应的回馈,只能在口头上给周益画一张友情的大饼。

    周益一边写信,一边笑道,“你少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种玩笑话。”

    此后,北平形势果然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据下人们回来禀报,说是国子监和顺天府学的诸多生员,对于朝廷想和后金媾和之举十分不满,并为此先后到礼部大堂和顺天府衙进行请愿。

    而五城兵马司和宛平县衙刑房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也先后问询了若干人证,并来到国子监,邀请了十余名监生,前往五城兵马司喝茶,更有一些王公贵族子弟的仆从,因为参与殴打那两名女真人,已被五城兵马司收押起来。

    “国子监祭酒更是在大门口发布告示,打听崔茂秀才等人的去向。”那名仆人径直说道。

    “看来这件事情很难善了了。”周益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不再挽留崔茂在家中借宿,而是命令下人去外面雇佣了一辆驴车,将崔茂送到他小舅舅赵乐在城外的田庄里去。

    前几天,崔茂借住家中时,周益的老婆水笙一直都未露面。现在崔茂都要离开了,水笙少不得也陪同他丈夫周益,站在宅院门口,目送着崔茂所乘坐的那辆驴车缓慢驶离。

    崔茂早就听说周益所娶的这位老婆,乃是北静郡王水溶的亲妹妹水笙,出身好,颜值高,堪称倾城国色。

    如今他终于得以见到水笙真容,忍不住啧啧感叹,羡慕周益这厮艳福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