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绿竹猛然绷直,原来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将那位棋墩山土地爷拉起身,啧啧笑道:“我的赌品不好,可是你的赌运很好。”

    年轻土地脸色雪白,愁眉不展,虽说劫后余生,总算保住了仅剩的半片竹林,可当他看到远处那条头颅被崩掉的白蟒,年轻土地不由得百感交集,数百年来毗邻为居,虽是恶邻,摩擦不断,但大体上还算相安无事,最少从未有过生死搏杀,今天蛇蟒本该即将踏上修行的阳关大道,偏偏在这种的时候,被人以凌厉剑气炸碎头颅,带给他的震撼力之大,可想而知。

    年轻土地叹息一声,颓然作揖,轻声道:“就如前辈所认为的,我这般市侩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贱性子,不过如今委实是一顿揍就饱了,还望阿良前辈可怜可怜小人,实在是吓破胆子了,再无半点心气,接下来阿良前辈只管发话,小人一定照办。”

    阿良没有故弄玄虚,低头看了眼空落落的绿竹刀鞘,点头道:“你拣选一根好点的老竹,我要换一把竹刀,就当是你的朋友赠礼了。再就是这么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费了总归不好。”

    土地爷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诽,阿良前辈你这叫丧尽天良啊,阿良你大爷的良。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笔亏本买卖,间接帮你赢下半座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报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当如此,天经地义。”

    陈平安拿着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尸体那边,砍下了剩下一只飞翅,晶莹剔透,与人手臂等长,摸在手里,冰凉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断闪现出一阵阵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闲聊说过,这头白蟒身上最值钱的物件,除了蛇胆便是飞翅,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其余蟒皮筋骨等物,虽然也稀罕值钱,但比起前两者的珍贵程度,天壤之别。

    陈平安将柴刀系挂在腰间,一路小跑向竹林,结果看到年轻土地正在弯腰半蹲,双手将一棵绿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绿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纷纷被竹鞭牵带着溅射而起。

    看到“杀人越货金腰带”的草鞋少年后,满头大汗的年轻土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然后他将怀抱绿竹轻轻放回土中,低头四处张望,最后选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绿竹鞭,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陈平安,笑容牵强问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陈平安走近,将半截柴刀递给年轻土地,后者手握柴刀,深呼吸一口气,砍下那截竹鞭后,递给阿良,阿良摇头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样式做一把,回头离开棋墩山边界的时候,连同那头白驴,一起给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应,之后把柴刀还给陈平安的时候,由衷感慨道:“好锋利的刀刃。”

    陈平安接过柴刀,想了想,说道:“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反正这半截柴刀不适合开山带路,我拿着也没什么大用处。”

    魏檗干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买嘛,童叟无欺,公平买卖,对不对?”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站起身后搓掉手上泥土,对陈平安笑着说道:“若是经常进山的山民樵夫,就会知道如果一座竹林过于茂密,反而不利于竹子的生长,疏密得当,竹林才能壮大,所以必须砍掉一些,而且这片竹林真正值钱的部分,在地下与山根相连的竹鞭,而不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机会,跟阿良前辈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余竹竿,原本想着是搭建一座小竹楼,作为闲暇时分的休憩赏景之用。”

    年轻土地越说越顺畅,“现在阿良前辈的竹刀被我砍坏了,说来惭愧,我从第一眼看到起,就垂涎你手中半截柴刀,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楼依旧搭建,回头竹刀可以早早交给阿良,只是小竹楼,恐怕会晚一些才能落成,到时候黑蛇前往龙泉县落魄山的时候,我会一并随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么麻烦,同时可以让它驮着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后,便找一处山清水秀、风景宜人的地方,为你搭建竹楼。”

    陈平安望向阿良,斗笠汉子笑着解释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与之对应,这片竹子的老祖宗是其中‘奋勇竹’的子嗣,此处竹林里的这些徒子徒孙,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栋竹楼,常年身处其中,修行打坐,对于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处。”

    魏檗连忙附和道:“对,此处竹林皆是那棵奋勇仙竹的子嗣,史书记载‘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楼之内修行,必然极其滋养魂魄。”

    陈平安正要说话,阿良快步上前,搂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难却,客随主便,走了走了。”

    陈平安小声道:“柴刀还没给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头连背篓里的那半截刀刃一并给他。”

    之后这位斗笠汉子不忘回头提醒道:“那颗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胆,就不要了,鲜血淋漓的,太吓人,连同蟒肉一并交给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来,哪怕没了一对飞翅,依然能够让它增长两三百年修为,就当是我们的诚意了,记得要它到了落魄山落脚后,老老实实修行。”

    最后阿良伸手凌空虚点,指了指失魂落魄的年轻土地,“好自为之。”

    年轻土地站在竹林边缘,望着两人的背影,林间山风,穿过一棵棵绿树一丛丛红花,带着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轻男子,手持象征身份的山君绿竹杖,白衣飘飘,大袖飘摇,先前的震惊、畏惧、焦躁和仿徨,随着清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与一地神灵身份相符的庄重肃穆。

    他环顾四周,轻声感慨道:“福祸相依,不过如此了。感谢阿良前辈的无心提点,帮我解开心结,破去魔障。”

    年轻土地闭上眼睛,嘴角含着温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圣人,圣人不来又何妨,我自可潜心成圣。”

    等到睁眼之时,俊美男子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环,精致圆环随着山风微微摇晃,衬托得年轻土地恍如山岳正神。

    两人原路返回水潭,不同于来时的飞快奔走,此时两人默契地选择散步闲聊。

    “阿良,黑蛇真的会吃掉白蟒残余尸体?它们不是相依为命几百年的伙伴吗?”

    “那志在成蛟化龙的黑蛇,当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龙之属,其实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魉,皆以食为天,只不过栖息在山林大泽的蛟龙蛇蟒,尤为同类相残,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着白蟒,是开了窍,灵智增长,未尝没有等它结丹再饱餐一顿的想法。对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们可以回头。”

    “这就算了吧。”

    “话说回来,别怪我替你擅作主张,答应那黑蛇吃掉那颗蟒胆,既然它接下来去落魄山帮你坐镇气运,那么一颗蟒胆由你卖掉,价格卖得再高,也不如黑蛇早点成为墨蛟来得划算。”

    “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何要杀掉白蟒,为何不等我出手阻拦?驯服了白蟒,随便让它去宝箓山或是彩云峰都是不错的买卖。难道你是怕我阿良见死不救?”

    “怎么可能,阿良,我信得过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时候,就看出我当时找到了……那三座窍穴?以及窍穴之内的真相?”

    “说实话,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三座窍穴内有古怪,大有玄机,但说出来比较丢人,就连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蕴藉有三种道意的丝缕剑气,具体为哪三种,则不敢确定,当然,我如果想要强行观看气府里边的景象,不惜伤害你的体魄气机,丝毫不难,只是那么一来,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为绝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气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们小镇有座牌坊,上边有四块匾额?”

    “知道有这回事,齐静春当年跟我提起过,但是我没记住内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块匾额,写着四个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个同龄人,读书很多,他说这是佛家的禅机,意思是说告诫所有人,要专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门外道去求什么。我一开始觉得很有道理,但是后来我在山上烧炭,没事的时候,反正就是一个人无聊了瞎琢磨,觉得对我来说,烧香拜佛也好,礼敬菩萨也好,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达成不了心愿,实在没办法了,再去求,菩萨才会点头答应,要不然人家菩萨凭啥帮你啊,对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嗯,这么解释的话,勉强说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件事,我阿良从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比你的家底厚实。所以你觉得很麻烦我,便宁愿损失一道剑气?事实上对我阿良来说,就是一次随随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这个账,你得这么算。”

    “不能这么算!”

    “嗯?”

    “教我烧瓷的姚老头,很少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有两次把话说得特别重,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当窑工学徒,他说跟我学烧瓷,可以,但你只要敢偷一次懒,就给我滚出龙窑。第二次是我跟他头回进山,他说跟我进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断腿了还是怎么,你只要敢当着我的面哭一次,以后就别再进山。”

    “这是哪跟哪啊,陈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换个说法,阿良,你喜不喜欢睡懒觉?”

    “废话,你不喜欢?”

    “我也喜欢啊,但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当窑工学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我没有睡过一次懒觉,该什么时候起床,我睁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懒觉也没有。”

    “绕这么大圈子,你到底想说啥?欺负我阿良不是读书人?”

    “我的意思,就是任何自己觉得不好的事情,就干脆不要有第一次,一次也不要做,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头来看,吃亏吃苦的还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懒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窑工学徒,更进不了大山,那么哪里能有今天的光景?说不定我现在跟那几千小镇青壮差不多,进山开路,伐木搭桥,每天领一些铜钱,就这样了。怎么可能有五座山头?五座山头,有多少值钱,阿良你知道吗?阿良,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山头看看……”

    “打住打住!陈平安,你跟我兜这么大圈子,就为了显摆自己阔绰有钱啊?”

    “阿良,你果然没读过书。”

    “……”

    “阿良,以后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栋竹楼,你给帮忙取个名字吧?”

    “‘阿良很猛楼’,如何?气势够不够?怎么,嫌弃喧宾夺主,压过你这位山大王的风头?行吧,那我换一个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楼’,我阿良牺牲很大的,还不满意?”

    “阿良,我突然觉得竹楼没有名字也挺好的。”

    斗笠汉子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楼好了。”

    阿良突然转头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想。”

    阿良会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误了练拳?”

    陈平安叹了口气,点点头。

    阿良知道少年为何叹息,当初在棋墩山山巅,少年为了阻拦白蟒扑杀李家婢女朱鹿,将原本一路走桩练拳辛苦积攒下来的本钱,全部挥霍一空了,如果说原本像是手头有点余钱的小门小户了,结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从屋门到窗户都是破败漏风的惨淡光景。

    所幸走桩是健壮身躯体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举,而立桩剑炉,则能够滋养魂魄,在那石坪一役当中有所突破,为之后跟朱河切磋武学的时候,少年能够顺势精准找到三座剑气所藏的窍穴,做了铺垫。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缕这么厉害的保命剑气,心疼不心疼?”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积攒在心里头的一口气,总算出了。现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说说看。”

    陈平安望向前方,“我愿意跟人讲道理,又能够让别人听我讲道理,这感觉,很好!以前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或者说就是为了活命,但现在觉得目标可以再远一点,再高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