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鬼......”

    他很难忘记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只有伍必心使得出。

    伍必心扯下纱巾,映着火光勾唇一笑,“才将你右手治好,怎么又不想要了?”说罢,他拾起脚边一把掉落的军刀,随手抛给郑普。

    “擅闯军中可是死罪。”郑普精准接下他抛来的兵器,趁着间隙擦拭脸上满溢的汗水与血迹,言语仍旧带刺。

    伍必心扫视他身上已被砍得开裂,大块染血的甲衣,不以为意道:“这么多人都想要我命,那就处死我呗,反正在下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话说一半,又有敌军提刀扑来,伍必心抬手扬起长矛,将两名羌兵横扫在地,回头对郑普促声道:

    “倒是你这鳏夫,若战死了,谁替你养那十岁出头的孩子。”

    郑普默然半晌,自己早已记不清何时告诉过他家中境况,想来该是护送王爷回肃州途中饮酒那晚。

    眼见周围肃州军逐个倒下,羌兵越聚越多,两人顾不得交谈,各管一方,与凶悍的敌军拼杀。

    电光火石间,增援骑兵长驱直入,以迅雷之势向羌军内部猛冲,为首之人一袭轻甲银白如月,手持重剑,身姿英武,胯下马匹亦健壮威严。

    他紧揽辔绳,纵马自伍必心背后扶风而过,而后大队人马随之疾行,一时间马蹄嗒嗒,嚣风横穿。

    “还真有鬼......”

    那人衣着、姿态一如先前的魏圻,且在兜鍪颈甲遮蔽下,只可见侧脸,更加重了他的神秘,引得郑普喃喃称奇。

    骑兵在人堆中踏出一条大道,沿路杀敌,直至奔到引领此战的羌军首领面前。疲惫的肃州军重振士气,再度夺回优势。

    胸中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郑普喘息道:“都是你招来的?”

    “算是......”伍必心转身扫视疾风般飞驰而过的骑兵,欣然道。

    郑普捂了捂胸口刀伤,想起还躺在营帐中不知生死的祁昌懋,对伍必心大呼:“你先回去,趁着羌人退却,快回营地,救救祁大人!”

    闻言,伍必心面色一沉:“先顾好自己吧。”作势拉他往回走。

    郑普已战了一两个时辰,体力即将耗尽,但此刻还是匀出力气挣开他,随即两指作圈置于唇上,向四周打了个口哨,一匹中过四五支羽箭的棕黄良驹应声奔来,那是他骑乘多年的战马。

    “祁大人不在,我便是将领,如何能弃他们不顾?这场仗稳了,你一介医士添什么乱,快滚!”

    他想用刻薄语气激走伍必心,就像从前遇险时骂那些不愿撤退的士兵一样。

    伍必心思量片刻,转瞬白了他一眼,翻身上马,从怀中掏出一包伤药丢下,随后夹紧马腹,头也不回地冲向营地所在之处。

    郑普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嗤笑一声:“还真不客气......”

    暂扎的营地在战场后方不到五里处,仅有几百军士守卫。伍必心暗忖:既然魏垣率骑兵去了前线,那么同行的纾雅也一定到了营地。

    果不其然,随着篝火光亮渐近,他看到一个身量较周围卫兵瘦小许多的影子站在大营边上打望。

    他在卫兵拦截下勒了马,恰恰停在纾雅面前,此刻他们一人着男装系束带,一人着军服披甲胄,都是从未在彼此身上看到过的装束。

    不过二人对视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他们说见到你去了前线,我正想找你来着!”

    纾雅见到伍必心回归,心情十分激动,本还想着自己跑去战场寻他,可她除了见过两次点兵外,再不知晓战场何样,虽下定决心过去,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幸好回来得及时,若真让你去那个地方,我可就要担心坏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如何与魏兄交代......”

    伍必心下马,向卫兵禀明身份,又着人牵走郑普那匹良驹好生安置,自己便随纾雅赶赴主帐。

    其实二人相互寻找,目的都一样——为了赶紧医治垂危的祁昌懋。一个时辰前帐中军医已施展浑身解数保住了他的命,不过至今为止他还躺在榻上不省人事。

    “我才不信,多担心担心你的魏兄还差不多......”纾雅自语一句,话锋随即转到眼前急事之上:“祁都督重伤,失了好多血,比去年中秋夫君受的伤还严重。”

    祁昌懋固然性子古怪,与魏垣不睦,还曾在一怒之下刺伤过她,可也实实在在照应过韦家,这两月纾雅收到的家书中,无论舅舅还是母亲都提及州官对他们放宽了限制,偶尔还会派人探视......

    人不可能只有扁平一面,“坏”与“好”皆系于他一身,但纾雅对此拎得很清,单纯看作祁家人的话,她会继续保持警惕,恩情又是另一回事。

    “先前我去瞧过他,好在身子结实,还能稳住,这才去了战场接应郑普。今夜他要是能醒转过来,性命也就无虞了。”

    伍必心没问其他事,他受人所托,同样也想救治祁昌懋。

    二人绕过营地中未熄的几堆篝火,在卫兵指引下进入主帐。

    西北夜凉,即便是在夏日里,只要太阳落山,周围很快便会失去热气,风虽不割脸,但要杵在一处不动,久而久之也会感受到寒意。

    主帐中央摆了个巨大火盆,里边炭柴烧得正旺,烤得整间帐室都暖如白日。

    祁昌懋仰躺于侧边一张行军床上,脸和身子都已被擦拭过,露着原本的皮肤,只见他面色惨灰,似乎唇上也充不进一点血,绽红的只有躯干上十数处被羌人弯刀砍出的伤口。

    见此情景,纾雅不由得蹙起眉头。自己被剑锋刺过一个小口便疼痛不止,她不敢想象这些征战之人受着皮开肉裂的砍伤是什么滋味。

    “祁大人如何?”

    伍必心未曾耽搁一刻,进帐便与在场几名军医交谈起来,问他走后伤者状况,问军医施过什么药,问有无醒转迹象......

    后来他勉强撬开伤者的嘴,灌入自己随身携带的提气药汁,又与军医一同为伤口换药,来来回回忙活一个时辰,祁昌懋终于自主吐出口气来。

    那药汁又辛又苦,纾雅隔了几尺都能嗅到味儿,真不知那祁大人会被辣醒还是被呛醒,眸子在他眼皮之下晃动许久,祁昌懋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

    他身子虚弱到连活动四肢的气力都没有,只得微转眼珠,扫视身旁众人——改扮成士兵的伍必心,三名喜出望外的军医,以及墨色袍子未辨出身份的白面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