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尼拉跟艾卡斯塔到底有多大的差距,这是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说清楚的。

    便是已经去过了许多西海岸国家,足迹甚至远达南境与阿布塞拉的我们的洛安少女,这种体验也前所未有。毕竟西海岸归根结底只是大同小异,而南境他们停留的不过一介小城,阿布塞拉又广袤而渺无人烟,三者都远远谈不上是“文明发达”。

    自然之美诚然能够带给人波澜壮阔的震撼感,但那是朦胧而又遥不可及的,因为此等自然之伟力完全超出了人力所能及——正如天上高挂的群星一般,人们因其高不可及而敬仰,但又因自身过于渺小而无法彻底地体会到所有。

    而帕尔尼拉是不同的。

    身为人类,即便并不拥有何等高深的知识,在面见自己同类一砖一石竟可以搭建出如此宏伟的建筑时,那种深刻到骨骼都在颤栗的震撼感,要远比仰望群山和大海都更为壮烈。

    这些与大山大海相比起来无比渺小的凡人蝼蚁,却建设出了远比他们自身更加庞大伟岸的辉煌成果。

    时至今日,书本上拉曼学者心高气傲地宣称自己祖国是“人类的骄傲”时的心情,洛安少女终于多多少少是能够理解了。

    在就餐完毕,放置好行李以后一行人兵分两路。明娜她们拥有着使节身份的人前去办理与国家外交相关的事务,而亨利以及穆娜一行则是开始了闲逛,意图购置一些接下去在本地行动所需的物资装备。

    兴许是饱腹的缘故,心情变得平静注意力集中起来的米拉重拾起了自己充当学习的观察课程。而只是稍稍留意了一下周遭,她就停住了脚步,无法再挪动分毫。

    发达的帝国文明与战乱的西海岸小王国差距在哪里?

    这是一个问题,但它的答案却不止一个。

    帕尔尼拉的人口数量及其庞大且都集中在一座城市之中,但如此众多的人数却并不令街道显得狭窄拥挤,因为它们是如此的宽阔又平整。房屋一栋接着一栋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而这也并非像是西海岸一些地区一样胡乱圈地肆意建设,与四通八达的道路为伴这些屋子都是经过细致规划的。

    米拉注意到了浅色石板地面在靠近房屋地基附近的区域间隔半米就有一些橘红色的长条形砖块,这一细节显然是在铺路的时候用以划分道路和住房区域的,而同时它还起到了装饰性的作用,在工整规范的道路两侧作为点缀显得十分美观。

    ——井然有序。

    这就是历经千年沉淀的帝国文明;这就是深刻到骨子里头的文化差距。西海岸虽然贫瘠但一部分有钱的商人也依然可以拥有不低的财富,若是只谈人口的话把一个地区的人都聚集起来的话也能够达到帕尔尼拉的规模。

    但那些肥胖的商人们终究不是执政者,他们没法像是帕德罗西人这般将资金都用在该用的地方,这些钱财只是堆积起来被牢牢地锁在库房之中;而人口即使在数量上能够持平,你若试图让那些并未经受过任何教育为所欲为的西海岸农民和佣兵去像帕尔尼拉这边的人们那样遵守规矩,那也只会是自取屈辱。

    限制于其篇幅,书本文字以及图像能够表达的东西是稀少的,所以往往其作者都只能够挑拣重点描述。而这也就造成了绝大多数通过书籍来了解某个国家的人,认为他们所谓的“发达”就是在某一方面上特别突出,而对其它东西视若无睹。

    唯有真正去到了那儿,亲身体会过当地的人和事,你才会明白:发达的文明并非仅仅只是“军队无敌”“特别有钱”或者某一项工程科技拥有优越性,它们的一切都是环环相扣紧密联系着的,从意识形态战争形态到衣食住行所有的一切统合在一起才构成了所谓的发达国家。

    这些东西不是写作者记载在书本上的顶尖科技,而是细致到铺路用的泥灰和瓷砖上的彩釉以及玻璃这样的细枝末节。

    女孩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搞明白如何分清楚本地人与外地人。

    不单是服饰,从步行的姿态脸上的神情,伟岸的帕德罗西帝国第一大港口城市帕尔尼拉的本地人,便是平民,与外地人相比都像是书本中描述的天生贵族。

    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感,缭绕在少女的心头。

    之前是由于身体不适,刚从船上下来新鲜感掩盖住了其他的感觉。此时此刻在吃饱喝足了以后,过分敏锐的观察力一下子就让米拉陷入了某种茫然失措的境地——她愣在了原地只是看着井然有序的街道以及过往行人。她盯着他们,尽管有许多人脸上都带着亲和的笑,尽管太阳光芒照耀在大地上几乎没有死角而帕德罗西帝国标志性的国花金黄色的雏菊在墙角微微摇摆——

    女孩却,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和他们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墙壁。

    她是个异乡人。

    她是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米拉第一次产生了胆怯的心理。

    在危机四伏的西海岸和南境之中她未曾有过这种想法;在广袤无垠的阿布塞拉大草原上她亦未曾迷失未曾退却。她在战斗当中即便稚嫩但总是能够保持冷静,此时此刻却在一片祥和的场景之中,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回西海岸,逃回亚文内拉,逃回到艾卡斯塔平原的想法。

    宏伟而又不可一世的帕尔尼拉,像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你左右望去,都无法瞧见任何攀登的路径。

    这样的想法,是有多少年没有过了呢。

    当初自己的双亲过世,艰难地在艾卡斯塔的边境村庄尝试独自谋生的时候,它也曾冒出来吧。

    天地虽大,却并无可以回去的故土。

    世界虽广,自己却孤身一人。

    没有未来,不知应当前往何处;没有过去,不知应当归去何处。

    唯一拥有的只是现在,只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拼尽全力——是了,自己仍旧是脆弱的,仍旧是无力的。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学习和冒险给予了自己已经变得强大的错觉,归根结底,自己还是那个失去双亲以后在深夜辗转难眠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独自啜泣的弱小女孩。

    变得强大起来只不过是幻象而已,如同泡沫一般看似可以随心所欲在天地间飞舞。

    但实际上却柔弱易碎。

    帕尔尼拉这座城市。

    东海岸的伟岸光景,戳破了这层幻象。如同之前那般的无力感将她拉在了原地,米拉发着呆,双眼盯着周遭的景色但却焦距涣散。

    “发什么呆呢。”

    但那个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亨利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女孩的手,一股熟悉的温暖传了过来。贤者的大手有些粗糙但总是十分暖和,他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俯视着她歪了歪头:“走吧,穆娜说要去武器店看一看。”

    他这样说道。

    并非如何掷地有声,魄力十足的宣言,但却令女孩动摇的内心在一瞬间稳定了下来。

    米拉愣了一愣,然后把之前的那些想法努力甩掉,像是要以强烈的动作说服自己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接着与亨利一并向前走去。

    就算仍旧柔弱又如何呢。

    “喂,你们两个,快~一~点~”因为兴奋所以已经跑到了前面几十米开外的穆娜回过身用力地对着他们两个人挥手。

    就算和这座城市和这广阔的世界比起来十分渺小又如何呢。

    她想着。

    自己已经不是独自一人了。

    “就来了。”

    街角的雏菊轻轻摆动,在灿烂的阳光下,留着一头干净短发的少女,嘴角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

    ————

    如同其他许多港口城市一般,帕尔尼拉的商业市场规模也相当之大。

    需要提及的是这里的市场分为两类,一类是其他地区也相当常见的集中式街道,许多个人工匠开的大大小小店铺鳞次栉比,买家以自己的能力辨别甄选,购买合适的商品。

    而另一类,则是针对批发商人的,以量为主几乎如同菜市场一般热闹的批发市场。

    前者的专业性和针对性较高,武器店;盔甲店;珠宝店;华服店等等众多相对较为高端类型的店铺都位于那里。而批发市场占据到大量份额的,则是编制的篮子、布包皮包等携行用品,普通的衣物服饰,瓦罐锅碗瓢盆之类更加容易制作、销量以及产量也很高的轻手工业制品。

    当地的民众因其地理因素以及其他许多原因,将两者以“上街”和“下街”作为区分。

    这两个市场是互相连接的,从这一点上也能够看得出来帕德罗西人在规划城市时的精明之处。市场周遭的道路四通八达广阔而又热闹,外围是廉价又量足的下街,而越往里走去就是商品的质量越高店铺装修也愈发完善的上街——显然,购买廉价衣物的平民乃至于贫民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闲逛挑选,因此他们多是聚集在容易进入的下街吵吵闹闹地讨价还价,之后抱得自己中意的商品继续回归到原先的生活当中。

    而对于那些有钱而又有闲的人,更加安静的上街不仅提供了符合其身份地位的优质商品,周遭存在的甜品小店和茶馆,也能够令购物变成一种闲庭信步的享受。

    不但将消费群体集中规划在一处,节省城市空间。两者融合在一起看似密不可分在无形中消弭了阶级隔离,同时却又以无形的墙壁将两种消费者划分开来,泾渭分明。

    这种并非以高墙或者守卫来严格制止,而是通过城市地段规划来达到目的的行为,管中窥豹也展示出了这个历史千年沉淀的帝国,其真正的可怕之处。

    亨利他们并没有直接走向上街,尽管他们来这儿是打算逛一逛本地的武器装备店。但在此之前,循着街道口处立着的木牌上说明的方向,一行人朝着位于下街比较靠里的一些,并非华服店却也不是批发市场那些廉价货的服装店走去。

    拉曼人的成语当中有一个词叫做“入乡随俗”,与海外前来寻找工作,打完就离去的那些佣兵不同。既然打算在这里长时间停留,那么不论是亨利跟米拉还是穆娜等人,都最好将身上的衣物更换成本地的样式。

    人类这种生物总是喜欢以貌取人,即便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也会对周围与自己差异过大的个体本能地排斥。只因为发色或者其他地方与众不同就被众人孤立甚至欺凌的事情时常有之,因此为了接下去的行动更为方便低调,他们也应当将衣物替换。

    这是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也或许可以作为“入乡随俗”的另一种解释的——是,米拉转过头望了一眼艳阳高照的天空,然后再瞧了一下自己脚上套着的短皮靴。

    尽管纬度相近,但帕尔尼拉却远比艾卡斯塔燥热得多。这里的人们极少穿靴子,平民日常行动都是以皮凉鞋为主,即便是从事战斗行业的人,也多数以低帮的皮鞋作为代替。

    毕竟是在这里生活了上千年的人,一代代改进的本地服饰才是在这种气候条件下最为舒适的。

    就连从事战斗行业的人也是如此。穿着厚厚的棉甲跟板甲去过阿布塞拉这种燥热草原的少女对此可谓深有体会——本就是北方人发明的厚重内衬诚然在吸收冲击力方面上效果显著,但那种闷热的感觉即便是常年穿着的人仍旧会感觉十分不适。

    不过在生命和舒适性两者之间,正常人显然都会选择前者。

    女孩来回地望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兴许是专业使然,包括他们自己在内,从事战斗职业者的装束是让她感到最不习惯的地方。

    在帕尔尼拉,没有人逛街还穿着护甲。

    这里是港口城市,大街上佩戴佣兵牌的人不在少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剑术家或者贵族的人物。他们配备着武器,通常是一把剑和一把近身用的匕首,但除此之外余下的就只是轻便而又透气的常服了。

    这在西海岸是难以想象的。

    佣兵们只有在奔赴战场的时候需要防具,对于西海岸人而言大街小巷全都是随时有可能变成战场的地方,因此除非在同伴的守卫下休息睡眠否则都是尽可能地穿着防具。

    而在这里却并非如此。

    整座城市,整个帕尔尼拉,都是佣兵们可以放心地卸下防具,只带着随身武器的。

    安全的港湾。

    “真和平啊......”当先推门进去的穆娜令服饰店的铜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在走进去之前,白发的洛安少女小声地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