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音落下。

    大殿内立时响起一片斥责之声。

    “放肆,当着陛下的面,还敢谎言欺君?”

    “蓝玉,大丈夫敢做敢当,难道你做的那些事,你都不承认了吗?”

    “在军中广收义子,纵容他们四处行凶,为非作歹,这些总归是事实吧?是否要宣人证来对质?”

    ……

    众臣纷纷出言。

    “蓝玉,你既然自认无罪,为何又赤身裸体,背负荆棘来请罪呢?”

    “对啊,若不是作贼心虚,又岂会如此?”

    “蓝玉,早些认罪,陛下念在你功高劳苦,或许可以减轻刑罚,若是冥顽不灵,须知国法无情,到时候可就悔之晚矣。”

    老朱的目光,与蓝玉对视,道:“如此说来,你今日负荆而来,并非是心甘情愿了?”

    “不!”蓝玉摇头道:“臣虽自认无罪,但今日负荆棘来请罪,却是心甘情愿。”

    老朱将刚才弹劾他的奏折扔到他面前,道:“那你且看看,这上面所列的罪状,是否属实,哪一条是冤枉伱的?”

    此时蓝玉还捆绑着手,无法翻开。

    太监连忙走过去,将奏折在地上展开,供蓝玉观看。

    蓝玉扫了一眼,抬头道:“上面所列之事,句句属实,并无冤枉。”

    “那你还说你自己无罪?”老朱怒喝道。

    蓝玉朗声道:

    “这上面所列的罪很多,然而,有不少罪是陛下早就降过旨意,惩罚过臣,让臣以后引以为戒。”

    “陛下金口银牙,既然已经赦免臣的罪,那臣当然无罪。”

    “其余剩下的罪,除了广收义子这一条之外,皆不是臣自己所犯。”

    “而是治下官兵所犯,与臣并无直接瓜葛。”

    “若以此定罪,纵然臣领罪,只恐天下官员从此寝室难安。”

    “朝堂上的诸公皆有治下,更有不少人曾经主政一方,或统就千军万马。”

    “谁的手底下,官兵百姓就从来没有一人犯过罪呢?”

    “若是军中有人犯罪,就要抓主将治罪。”

    “百姓中有人犯罪,就要抓主政的官员治罪。”

    “敢问殿内的满朝公卿,诸位大人,可有一人无罪?”

    大殿内鸦雀无声。

    “至于说臣所收的那些义子。”

    蓝玉转头,望向朝堂众臣,沉声道:“臣并非为自己所收,而是为故太子所收。”

    听到“故太子”三个字,老朱的眼睛顿时微微眯起,脸上的神色,也是转瞬间变得有些可怕起来。

    蓝玉换了一口气,道:“陛下垂拱而治,天纵圣明,龙威所至,四海无不臣服。”

    “自是无须臣多虑。”

    “然臣昔日亦为东宫所属,有辅佐故太子之职。”

    “故太子宅心仁厚,坦坦荡荡,臣却不得不察,亦不得不防。”

    “大明江山初定,人心不稳。”

    “故太子久居朝中,不曾亲自领兵。”

    “臣身为东宫属将,职责所在,就不得不在军中保留根基。”

    “故太子倚重臣,信任有加,推心置腹,此恩臣三生难报。”

    “臣在军中之根基,即故太子在军中之根基。”

    “臣广收义子,在军中安插亲信,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若有不测,仍能号令诸将,调度兵马,保故太子平安,保大明江山无恙。”

    “此事故太子亦知,并无任何隐瞒。”

    “若诸公认为,这些行为,是与故太子结党营私,有不轨之心,那蓝玉愿意领罪!”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所有大臣,皆是脸色大变。

    文官们且惊且喜,武将勋贵则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蓝玉这是疯了吗?

    竟然承认自己结党营私?

    朱允熥脸色不变,眉眼间却是掠过一抹无人察觉的喜色。

    蓝玉到底是开窍了。

    一张口便将朱标紧紧绑到自己身上,这便是已立于不败之地!

    一名文官出列质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自己早有反心啦?”

    蓝玉侧头望他,双眸内寒光闪过,然后转而望向上方的老朱,道:“臣无反心,臣只知效忠故太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言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那名文官指着他道:“你口口声声故太子,那我想问你,你将陛下置于何地?”

    “你说为防不测?是指什么不测?”

    “若是陛下因事要废太子,你也不服吗?”

    “难道故太子要造反,你也要跟着他一起造反吗?”

    蓝玉再度转头,望向那名官员,脑海内浮现朱允熥昨晚的交待。

    安身立命之本,便是对朱标的忠心。

    唯有牢记这一条,方能保他过关!

    蓝玉斩钉截铁道:“是!”

    一言落下,大殿内顿时响起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名文官顿时如获至宝,立即拱手向老朱道:

    “陛下,蓝玉对陛下不忠,反意已明,结党营私,大逆不道,臣请陛下降时治罪,诛其家,灭其族,以儆效尤。”

    “放肆!”

    突然,一声咆哮,宛如雷霆炸响。

    狂暴的音量,席卷而出,直震得殿宇上方的瓦片,隐约都在齐齐颤动。

    大殿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胆战心惊。

    一直神色镇定的老朱,颤颤巍巍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指着那名文官道:“你……你……你……该死!”

    “来人啊!来人啊!”老朱大声喊道:“给咱将他拉下去,打死,立刻打死……打死!”

    哗啦啦……站立在大殿外面的侍卫闻令,立即冲了进来,将那名官员按住,拖了下去。

    “陛下,臣有何罪?”那名官员犹自不解,大声嚷嚷道。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咆哮:“来人啊,马上去抄了他的家,咱要将他全家都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显然。

    这一刻的老朱,已经被气糊涂了。

    对这名官员,也只是下令立即打死。

    却想着要将其家人千刀万剐。

    大殿内,寂静无音。

    没有一个人出来为那名官员求情。

    许多大臣的脸色都吓白了。

    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帝陛下这般龙颜震怒。

    在此之前,哪怕是“郭恒案”,“空印案”,“胡惟庸案”等大案发生时,杀得人头滚滚,朝堂为之一空,老朱也没有如此失态。

    这个时候,谁还敢出来向盛怒的老朱求情?

    方孝孺倒是蠢蠢欲动,几度想站出来犯颜直谏,却被一旁的黄子澄悄悄用手拉着,死死按住。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故太子朱标,无疑就是皇帝陛下的逆鳞了。

    如今故太子朱标不过离去数月,老朱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极度思念儿子的时刻。

    当那名官员说出“难道故太子造反”这句话的时候,便已是取死有道了。

    “皇爷爷息怒!”朱允熥首先开口,他的眼圈也红了。

    这得感谢这具年轻的身体。

    在受到惊吓之后,很容易红眼流泪。

    此时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让其表演天赋,凭空提升了几個层次。

    否则,对便宜老爹没有什么感情的他,还真哭不出来。

    被老朱骤然暴起的雷霆震怒,吓得一个个心胆俱裂的大臣们,这才纷纷回过神来。

    齐刷刷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陛处息怒!”

    ……

    老朱站在龙椅前的高台上,默然不语。

    突然间,又是两行热泪,滚滚而出。

    “标儿!”

    他喃喃轻语。

    转瞬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