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安从逃跑的那一刻便知道,这次的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了。

    先是许氏改嫁,使得本该死去的谢韫之没死,后又杜缙云离开,导致他失去了一大助力,现在谢珩还带着记忆回来。

    桩桩件件,件件桩桩,都意味着天要亡他。

    “……”谢淮安不想接受落败的事实,但追兵在后,眼下不仅是大计折戟沉沙的事,更是生死存亡的事。

    自己还能活下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淮安不想逃了,只想干脆暴露在追兵面前,一死百了。

    可是他的身体很诚实,死到临头他还是怕死。

    并且迅速在脑子里算计,自己还能依靠什么活下来?

    顷刻间他只想到了家人。

    于是谢淮安摆脱追兵后,连夜向家人落脚的地方逃去。

    至于其他的‘英雄好汉’们也一样,经过刚才那战力悬殊的一战,他们已经明确地认识到,起义军是不可能打过朝廷大军的!

    于是各自带着自己的兵马四处逃窜,自寻生路去也。

    而此时,被留在下一座城池镇守的赵淙毓,仍不知道前线的战况。

    他依然对起义军充满了信心。

    赵淙毓依然坚信,只要自己守住这座城池,拥有了军功,就会得到回京报仇的机会。

    届时他做到了,就可以风风光光地接娘回京了。

    无论是报仇,还是接娘风光回京,都是赵淙毓放不下的执念。

    他却不知道,造反大计已如决堤洪流,很快便会倾泻至他的眉睫。

    另一边,谢韫之趁着原地休整之际,做主将朝廷十万大军分为数拨,除了一部分留在后方镇守之外,一队追随禛哥儿他们兄弟三人,兼军师孟化鲤,准备向左面前往屿县追击谢淮安等人。

    一队追随裴彻与胡大嘴等人,向右面前往真阳郡主起家的老巢追击,而谢韫之自己带一队人马,缉拿首领封随月。

    这将会是一个相当缓慢的过程,因为他们要挨个城池去扫荡,每扫荡一个城池,便会留下一部分兵马驻守。

    这样才能确保完全揪除反贼,保护百姓的安全。

    有些城池还在抗疫,是以还要更加小心地计划安排才是。

    战士们还在休整,暂时不会启程。

    残酷紧张的战役告一段落后,大家连日来绷紧的心神终于微微放松了些许。

    身为主帅的谢韫之,安顿好各方面的事宜后,也才有功夫闲下来,给京城写写信。

    一是给陛下写南方的战报,二是给自家夫人写家书,两边都很重要。

    南征多时,不知家中夫人与爱女璇姐儿可还好?

    思念之情甚浓,不知不觉便写满了几页纸。

    禛哥儿几个得知消息,也张罗着要给京里写信,他们打仗不过几场,肚子里便已经憋了可以著书的许多感想。

    迫不及待地想发表一番。

    负责送密信的信使,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走的时候背了满满一篼,这将会是他职业生涯以来,干过最重的一次活。

    南方的战况竟然如此之复杂吗?

    战报如此之多。

    也只有届时拆信的人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复杂的战报,分明是满满一篼的废话。

    除了亲爹亲娘,还真没几个人爱看!

    两日后,明面上以小王爷为首,实际上人人都是主帅的废物三人组站队,第一个扫荡的城池便是赵淙毓所在的城池。

    兵临城下,赵淙毓才知道,朝廷大军竟然打过来了?

    哨兵呢?战报呢?

    前方的兵马难道死绝了吗!

    这还不是赵淙毓最绝望的事实,更绝望的是,带兵来攻打城池的人,竟然是赵思睿与谢禛……

    这两个他发誓要比下去的人!

    “谁人守城,还不快脱下你的裤衩投降!”小王爷争先喊道,真是的,这座城池的守城将领不行啊,竟然需要他亲自开尊口。

    城楼上的士兵听见呐喊,不禁两股一紧,很是疑惑,这年头投降的方式已经变了吗?

    脱裤衩是什么说法!

    赵淙毓太骄傲了,尽管猜到前线的战况可能不利,却还是不肯向自己曾经的小跟班低头。

    于是他一声令下:“将士们听令,坚守城池,敌军若敢向前,立即放箭!”

    从地面往城楼上看相隔颇远,光用肉眼并不能分辨出谁是谁,然而赵淙毓的声音一出,小王爷的头皮就炸了。

    赵淙毓?竟然是赵淙毓那个臭小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几人异口同声,显然也认出了赵淙毓的声音。

    然后又默契地齐齐回答:“这还用问,当反贼了呗!”

    百姓们当反贼还能说是生活所迫,尚且情有可原,但赵淙毓当反贼,定然不是什么生活所迫,他就是为反而反!

    “好你个赵家的不肖子孙赵淙毓,我父皇看在老祖宗的份上饶你一命,在你们逃跑后没有通缉你们,而你却当起了反贼,真是自寻死路!”小王爷道。

    赵淙毓冷笑,什么叫做饶他一命,分明是他们凭本事自救好吗?

    宣和帝自己爱惜名声不下通缉令,还要他们感恩戴德不成了?

    “也好,你反了我还高兴呢!”小王爷突然又高兴地笑起来道:“省得我偶尔做梦还在想,你这条漏网之鱼到底落在哪儿了,现在鱼儿不就自己投网来了吗?”

    赵淙毓气急败:“赵思睿,你狂什么,你也不过是运气好才有今天而已!”

    “你错了。”小王爷闻言顿觉不爽,收起嬉皮笑脸,弱冠之年的脸庞也轮廓分明了,显得很是英俊疏朗,轻蔑一声:“就凭你说出这句话,你就永远比不过我。至少我败了不会怪运气,只会怪自己不济。”

    “可不。”禛哥儿环抱双臂,也眉目冷淡地扬着下巴,玩世不恭:“运气再好,也得自身有德行,有实力接得住才行。”

    灿然一笑:“比如你,当了十几年太孙还是没把握住,你能怪谁,怪运气吗?”

    “哈哈哈!”三兄弟豪爽大笑起来,哪里还有在长辈面前的幼稚生涩,顽皮跳脱,其实他们已经长大了,就算离了父母也能独当一面。

    “又比如我们兄弟几个,从战乱的孤儿,到现在率兵打仗的率兵打仗,高居庙堂的高居庙堂,你真的以为是运气好吗?”禛哥儿呵了一声:“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眼睛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你若真这么以为,傻的就是你了。”

    “我们的运气可不好。”谢珩语气幽幽道,用手臂擦拭着手中的兵器,专注的目光如同在看自己的情人:“如果你是我,早就死了千万遍。”

    能够活下来,站在仇人面前复仇,他们付出了太多。

    “你以为当年我做你的小跟班,只是因为我无能只会招猫逗狗吗?”小王爷摇摇头:“你连我都看不清,谈什么运气,多读几本明智的书吧。”

    “可惜他没机会了。”谢珩道。

    被戳中痛处的赵淙毓,内心秩序轰然崩塌。

    时至今日,他终于承认,跟城楼下那三个意气风发的家伙比起来,自己身上有着诸多缺点……

    但他从未正视过自己的缺点,只会安慰自己,这样已经不错了,没有人是完美的,总会有不喜欢他的人。

    亦或者是,只是时机未到,只要时机到了事自然就会成,人是算不过命运的。

    又或者是,那些个位高权重的人,哪个又是完美的人?!

    自己又不当圣人,何必那么完美?

    这些都是赵淙毓每次反省自身时喜欢找的借口,总是对比别人,从外面找理由。

    而事实上就是,他离完美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那只是不修为自己的理由罢了。

    “……”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不修为自己,天诛地灭……

    在赵淙毓的失神中,耳边响起战斗的声音,兵马冲破城门,有人倒下,有人逃窜。

    “……”

    赵淙毓回过神来,看到一片悲惨的景象,他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娘,接娘风光回京的愿望不能实现了,将赵思睿比下去的愿望也不能实现了。

    因为他浪费了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没有好好修持自己。

    都拿去做无意义的事了。

    “娘,对不住,儿臣这辈子只能是个不孝子了……”

    “养育之恩,来世再报。”赵淙毓喃喃道,身躯从城楼上倒下去的瞬间,眼角闪烁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