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室之上,乐声阵阵,五六名身姿娉婷的舞女借着鲜红的衣裙和长长的水袖,在殿上随乐而舞。叶暮山将玉杯递到嘴边,一仰头,将杯中美酒倒入口中。

    他笑着自顾自地又斟满一杯,向身侧伸出手去,却是递给站在一边的穆长笙。穆长笙手掌轻按在杯沿,让叶暮山的手无法再进一步。而他始终目不斜视,手按刀柄,面露坚定的神色,轻声道:“不可。”

    叶暮山的脸上已有些微红,穆长笙不接酒他也不以为忤,自己又一饮而尽。待到一曲作罢,他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有些不快地将其丢在一旁。然后他似乎有些困倦了,便摆摆手,示意台下的舞女全数退下。

    他微醺的脸上露出笑容,说:“你这人,总是如此不会享受。”台阶下已经没人,他这话却是对穆长笙说的。

    “老师不许饮酒。”一旁的穆长笙答道。

    叶暮山摇了摇头,叹道:“怎的如此迂腐,老师他老人家都不在了。”

    穆长笙的脸色阴沉下来,皱着眉头似是对叶暮山十分不满,但终归没有开口。叶暮山料到了他的反应,全不在意他的无礼,摆摆手笑道:“好了好了,那便依你的,老师还活着可行?何必摆出这张臭脸。”

    穆长笙逐渐恢复了寻常的表情,低头道:“陛下赎罪,微臣唐突了。”

    叶暮山站起身来,将手中空空的玉杯随意丢在桌上,然后伸了个懒腰,神情慵懒地说:“今日闲来无事,不如随我去大理寺看看,说不定那祝松韬又咬出些什么有趣的人物?”

    他说着,便率先迈步向外走去,穆长笙并未作答,但还是跟在他身后。殿内的侍从忙着给叶暮山准备车辇,叶暮山不耐烦地摆手,自顾自地走了出去,走了片刻,几个太监宫女才持着灯火追了出来。

    此时快要入夜了,不借助火光,只能在阴沉的天光中隐约看见模糊的轮廓,但他不担心秦琮不在大理寺内,秦琮自从升任大理寺卿,便大部分时候都留在大理寺,吃住都简单应付了。

    叶暮山常想若朝中皆似秦琮为官,隆元也不至于式微至此。他如此想着,脚步却很快,太监宫女们追赶他的步伐显得有些慌乱,很快一行人就走到了大理寺门口。

    叶暮山抬头看向上方的牌匾,火光下映出大理寺三个金漆大字。他率众走了进去,突然察觉有些不对劲,大理寺门前,居然没有人通报守卫?

    接着他注意到大理寺内发出一阵嘈杂,几人从房里跑了出来,面露惊惶。叶暮山认得一两人,都是大理寺内官员。他看着这群人脸上慌张的神色,皱了皱眉头,不快地喝问道:“慌张什么!秦大人呢?”

    那几人这才注意到大理寺门口已出现了一伙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叶暮山亲临。一伙人连忙哆嗦着拜倒。其中一人才想起答话,声音依旧是急切慌张。

    “回……陛下,秦大人他,他遇刺了!”

    叶暮山的脸色登时变了,连穆长笙一向平淡的脸上都有了惊讶的表情。

    “朕养的这大理寺上下都是废物么!竟让大理寺卿在大理寺内被刺杀?”叶暮山震怒道,两个快步便走到那人身前,将他一脚踢翻。

    那人又滚爬起来,颤声道:“秦大人这事……实在蹊跷,臣……臣等在大理寺上下都翻找了一遍,尚无线索……”

    叶暮山心中怒火正盛,不等他说完,骂道:“废物!带朕去看看秦琮的尸身。”

    那人低低应了一声,低着头往大理寺内走去。秦琮的尸身离大理寺大门不远,从大门进入后右转,十多步的距离,便是特意为秦琮收拾出来的书房,而此时,他的尸身却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书桌上还摆放着几卷文书,只是他脑袋后仰,靠在椅子靠背上。

    叶暮山一进门便看见秦琮,双目尚睁,翻着白眼,却早已涣散,喉间一道细细的血痕,本该喷涌而出的献血已然流尽,他一身冠服几乎被鲜血染红。

    穆长笙微皱眉头走近,伸手在秦琮喉间的血迹上轻轻一抹,然后向叶暮山说道:“死透了,血都快干了。”

    叶暮山骂了声,转向大理寺的众人,问:“朕问你们,这间书房,来往的人很多么?”

    大理寺一人看起来比其他人沉稳一些,虽脸上仍有惊慌的神色,但还是尽力平稳地答道:“这间是秦大人处理公务的地方,秦大人又一向昃食宵衣,大理寺上下也跟着忙到晚上,而旁边便是大理寺的正堂,虽快入夜了,但按理来说,不过一两刻便会有人路过。这么短的时间内,现场除了窗纸的碎片散落一地之外再无其他痕迹,也没听见秦大人出声求救,因而臣等才说……才说很是蹊跷。”

    叶暮山皱了皱眉:“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理寺中另一人满脸慌张地说道:“是……不到半个时辰前,微臣只是路过,便看见秦大人他……”

    “有什么异常么?”

    那人露出思索的神色,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答道:“对了,秦大人腿有隐疾,平日不喜打开门窗,以免夜风吹了进来,但当时秦大人的书房门窗都是开着。而且我路过时,是听见了些……听见了些响动。”

    叶暮山皱着眉头问道:“什么响动?”

    “先是窗格破损的声音,然后,然后是种怪异的声音,像是……像是破风声,却更沉闷,就像是什么重物在空中下落时发出的声音。”那人越说,越显得迟疑不定。

    叶暮山环顾四周,这间书房外的地面上,散落了一地的窗格碎片,想必行刺之人是破窗而出逃走。

    但如这人所说,秦琮一向关闭门窗,若是有人硬闯,总会惊动他,而他却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神情平静,就像全然未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却又不是暗器致死。这行刺的手段,实在蹊跷。

    在书房内转了一圈,毫无收获,叶暮山又见到秦琮的死态,想着秦琮的死使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大大削弱,心情烦闷,一股怒火直冲脑顶。

    “给你们三天时间,彻查此事!若三天后仍无结果,大理寺上下,按渎职论处!”叶暮山抛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领着随从队伍离开了,大理寺众人跪倒一片。

    他心知如今大理寺内官员大多平庸,为了排除马平川和翰亲王的眼线,之前大理寺的人都被秦琮清理掉,如今这些人都是低级官员中临时各处抽调,难当大事。只是秦琮上位日短,还未来得及培养自己的羽翼,原本希望以大理寺作为反击的起点,如今大理寺内,却只能依靠这些人,实在是前路渺茫。

    穆长笙跟在叶暮山身后,注意到他心情不快,便默不作声。叶暮山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对方是如何行刺,你可有什么看法?”

    “伤口细长,倒像是极快的刀刃划过他喉间。”穆长笙答道,“只是按他伤口的方向,刀刃须是从墙壁那侧发射而出的。”

    叶暮山接过他的话:“只是两侧墙壁上甚是干净,既没有机关布置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刀刃钉在墙上。这人难道是鬼魅不成?”语气里颇为不快。

    穆长笙默然不语,显然也并无头绪。

    突然只觉一阵阴风吹过,叶暮山众人眼前一黑,两个太监手提的灯笼顿时熄灭,一片漆黑之中,叶暮山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前方不远处传来两声闷哼,却是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叶暮山认出是那两个掌灯的太监。

    只觉寒风又至,伴随着破空之声,还有轻微的扑翅的声响,这声音若不是距离很近,几乎微不可闻。叶暮山急忙后退几步站定,破空之声却没有追来。

    穆长笙拔剑了,迎着面前的黑影快捷而迅猛地刺出,左手的剑鞘同时也像握剑一般,横掠向那黑影扫去。黑影却突然诡异地向一侧滑移开来,寒芒闪动,穆长笙在黑暗中捕捉到,这一道寒光,正是抹向自己的脖子。

    他收剑刃和剑鞘同时回防,在身前架起一个十字,黑暗中的寒芒却突然拐了个弯下沉,刺向他的胸口。穆长笙心中震慑于对方诡异的身法,连忙脚步横移,却不格挡,而是一剑向前方刺去。他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只能估摸出大致的方位,便勉强攻敌所必救以自保。

    黑影最终只是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但他的剑还是扑了空。他感到风从身侧拂过,却是又袭向了叶暮山。

    叶暮山也察觉到了破空而来的寒芒,他却并不慌乱,早早解开了自己的衣袍,向前铺了出去,护在身前遮挡了对方的视线。对方发出低低的诧异的“咦”声。

    伴随着“刺啦”的声音,叶暮山抛出的衣袍中裂了一个小口,寒芒疾射而出,叶暮山扭身闪避,而后整个身子几乎贴到了衣袍前,隔着衣袍重重挥出一拳,却轻飘飘的不落实处,拳头带着飘在半空的衣袍砸在空气中。

    叶暮山心头一凛,猛地向后退去,穆长笙趁势靠近,势大力沉地一剑劈下,在空中被风鼓满的衣袍应声而裂,之前的黑影却杳无踪迹。

    叶暮山看着地上衣袍的碎片,脸色凝重。片刻之后,他身后的随从们才又聚拢上来,将灯笼再次点燃,一人还给他披上一件外衣。

    穆长笙警惕地环顾四周,除了面前众人的喘息声,四下再无声响。他收剑入鞘,凑到叶暮山身边,低声道:“陛下,这个人的速度奇快,攻击和闪避都实在诡异,秦大人遇刺之事,多半与他有关。”

    叶暮山点了点头,注意到穆长笙手臂上鲜血渗出,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无妨,皮外伤而已。”

    “嗯。”叶暮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这人未动杀心,否则你我都凶多吉少。这般身手,刺杀了秦琮,却留了你我的性命,又是为何?”

    穆长笙默然。作为皇帝贴身侍卫,竟让刺客将自己的性命轻松拿捏在手上,他心中不免生出挫败感。

    “微臣还才疏学浅,护卫不利,让陛下受惊了还请陛下责罚。”

    叶暮山似没听见一般,眉宇间仿佛有化不开的忧虑。

    “不过此等迅疾诡异的速度和身法,十分古怪,想必也只有老师那般身手才能对付。”穆长笙一向漠然的脸上顿时有些恍惚的神情,然后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补充道:“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定传闻中的内功道,能够对付这种怪物。”

    他抬起头,却发现叶暮山的表情却更凝重,而后像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倒愿是我想错了,不会真是那些家伙吧……”他喃喃低语,连一旁的穆长笙也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