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便是魏忠贤,这一句话说出,沈炼大惊。

    认出来了!

    魏忠贤果然认出了李辛,知晓了当年李代桃僵一事。

    沈炼慌忙把手放在腰间,紧紧握着刀柄。

    可他也知道。

    在数百名锦衣卫高手面前,没有丝毫胜算。

    他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看向李辛。

    李辛依旧端坐马上,眼神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静谧的街道上,就这么和魏忠贤对视,一语不发。

    可有时候一语不发又胜过千言万语。

    兄弟,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四哥吗?

    李辛的心中喟然长叹。

    魏忠贤啊魏忠贤。

    我如何认你。

    或许当年我将你带入京城就是个极大错误。

    或许我前往祥符县城,培养张嫣成为帝后更是错上加错。

    我若一切袖手旁观, 历史又将发展成什么模样?

    恨吗?

    李辛自然恨极魏忠贤。

    可自身的性格和目标却决定了,只能在明末苦熬人寿。

    他不说话,魏忠贤却已明白一切,一颗心沉了下去。

    其实魏忠贤专门来此,有两个目的。

    第一,重归于好。

    他与李辛已没有任何利益瓜葛,对方也不会威胁到自己的身份地位。

    不如就让往事如烟随风散去,你我兄弟相认,一起安享晚年?

    我魏四一生作孽无数,认了千百个重子重孙,可就你李辛这么一个兄弟啊!

    我多想和你把酒言欢,一醉方休,甚至死了也就结伴而行。

    第二个目的,则是询问兄弟,四哥今日该如何是好。

    没有你在一旁参谋辅佐,四哥犹如一只无头苍蝇一般,闷头在朝堂乱撞。

    七年来,活活折腾死小皇帝朱由校,还折腾死了他所有的孩儿。

    如今朱由检眼看着就要登基称帝,四哥这心里慌啊。

    既怕朱由检登基之后找我清算,又怕他不登基大明乱成一团。

    魏忠贤只想好好问问李辛。

    兄弟,接下来该如何举棋,如何落子?

    双方却是沉默,沉默到空气都似乎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沈炼再忍不住心中压抑,厉声高喝起来。

    “厂公大人,不知为何深夜拦我等道路!还请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沈某杀出一条血路!”

    锵!

    沈炼一把拔出腰刀,一脸视死如归。

    “大胆!放肆!尔等敢在厂公大人面前,妄动刀剑?”

    唰唰唰!

    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不惯着沈炼,同时抽了腰刀高声厉喝。

    更有甚者,几十人举起手中短弩,径直瞄准二人。

    一时间,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沈炼呼吸一滞,明白今日真要死了。

    李辛终于有反应了。

    他看着满场的锦衣卫,又看着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魏忠贤。

    “厂公,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声音冷寂,依旧不带任何感情。

    魏忠贤听了兄弟的话,眼中有老泪流出。

    兄弟啊兄弟!

    我如何会再杀你一次。

    不说你于肃宁家中救我性命,不说你又带我一生荣华富贵。

    只说那日张嫣遇刺,你又救我数次,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我如何对你呢?

    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斩成肉泥,尸骨无存。

    现在如何教我再杀你一次。

    我是小人没错,但千百倍胜过朱由检那个伪君子啊。

    见此情景,魏忠贤也明白,兄弟两人这辈子再无相认的机会。

    此后只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深深叹了口气,擦擦眼角老泪,摆了摆手站在道路一旁。

    “着人三百,沿途护送封太保,安然返回天寿山!”

    “是!”

    一众锦衣卫点头应下,同时收起刀兵让开道路。

    这一幕看的沈炼都傻了。

    我勒个去,干啥啊,老阉奴。

    你知悉李辛的身份,竟不杀他,还要派人将他沿途护送回家?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辛却深深看了魏忠贤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想必是魏忠贤也知晓,信王朱由检今夜也要杀我,才派人护送。

    他叹了口气,扬起马鞭一抽。

    “架!”

    马儿终于迈动蹄子,向着城门跑去。

    同时留下一句话。

    “急流,勇退,无利,无名……”

    “无荣,无辱,无烦,无恼……”

    魏忠贤在后听着,浑身剧震。

    兄弟跟我说话了吗。

    终于给我指出道路了吗?

    他难道最终还是原谅了我?

    “呜呜呜……”

    当李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城门外,魏忠贤再忍不住心中激荡,呜呜哭了起来,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

    “先生!”

    一炷香后,返回天寿山的路上。

    沈炼大惑不解,依旧想不明白,魏忠贤为何放了两人一条生路,甚至还派了三百锦衣卫沿途护送。

    他背后都被冷汗打湿,见锦衣卫遥遥在后,忍不住询问。

    “难道你忘了灭门之仇,魏阉也忘了你们双方恩怨?”

    不然为何最终临走之际,还要给他指点迷津。

    李辛却迟迟没有搭话,等沈炼再看向他时候,竟一时呆了。

    但见李辛骑在马上泪流满面,哭的泣不成声。

    “先生……”

    沈炼不解询问,不知李辛为何而哭。

    李辛仰着头,恨声说道。

    “沈炼啊沈炼,你说我是不是废物!”

    “我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改变一切!”

    “我甚至能步步为营,谋划整个大明江山……”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眼睁睁看着局势一步步变成了而这样!”

    “你说我,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沈炼听的呆了。

    你是废物?

    谁家的废物能连中六元,状元及第。

    谁家的废物能改头换面,承袭观山太保。

    谁家的废物又能营建皇陵镇,救援京城数百万人性命。

    你李辛若是废物的话,我沈炼岂不是连垃圾都如不,比粪坑里的蛆虫还要令人作呕。

    可沈炼也明白,明白李辛在哭什么。

    他明明有机会改变一切,明明能站的更高看的更远,可终究将事情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沉默一阵,沈炼轻声开口。

    “先生……”

    “我不懂您是不是废物,我只知道……”

    “我幼年时,曾幻想认真读书,考取状元,成为内阁首辅,让咱大明王朝威仪四海,万邦来贺……”

    “可我看了几眼书,终究明白我不是读书的命,我认得它,它却不认得我。”

    “我便开始习武,又幻想自己成为镇国神将,统御百万大军,横扫辽东,马踏漠北,效仿霍去病封狼居胥!”

    “可我又发现,我也不是那块料子。我羡慕卢象升,羡慕袁崇焕,羡慕孙承宗、羡慕孙传庭,羡慕他们为何是统兵的帅才,而我只能当一个人见人恶的……锦衣卫!”

    沈炼苦笑良久:“所以说啊!先生!”

    “人的命,天注定!谁人不是幻想认真读书,努力赚钱,光宗耀祖,发家致富……”

    “可又有几人能做到呢?事在人为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您这一生,已经很努力了!”

    “很努力了?”

    李辛听的浑身剧震,仰头看向浩然苍穹。

    漫天的繁星似乎渐渐汇聚成一个人的模样。

    那人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正咧嘴笑着看着自己。

    “老师,我已经很努力了吗?”

    “可我依旧……依旧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