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惊雀,草长莺飞。帝京的三月有春集,牛车马车拖着北塞南疆的货物自北城而入,路过北春园,听着园内的一曲“黄粱”唱碎了无数举子的仕途梦。

    北春园斜对着的便是神武楼,那是出入帝京北城的第一景。说是景致也不贴切,只因神武楼实则是一处刑场。

    今日一早,神武楼处来了一大批的官吏,引得不少人驻足,一问才知,皇帝下令,今日午时于万民前处斩仓部司农苏远致。

    数月前,南方大水,无数居民流离失所,朝廷紧急调派粮食往南方赈灾,而司管粮储的吏官却在其中中饱私囊,将朝廷赈灾粮全部换成了沙砾。

    当地官员经过重重阻碍才将此事上报朝廷,经查证,苏远致命人购买沙砾的证据确凿,又在苏家一处老宅中搜出了那些被人调换的粮食,人证物证俱在。

    皇帝登基四十载,爱民如子,听闻此事震怒,当下判了斩立决。

    午时未至,囚车碾压着石板的声音滚滚而来,众人不禁驻足围观,想看一看那贪吏的丑恶嘴脸,但见那囚车之内的男子衣衫整洁,面如青山冠玉,原本的唾骂声渐次小了些。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这样的人,怎么就干了那贪墨之事?亦有人认出,这苏远致是窦家的女婿,窦家可是粮食大商,央国粮脉,一半天家说了算,一半窦家说了算,有岳家这富贵在,他为何要贪这钱财?

    嘈杂声中,一辆马车在人群外悄然经过。忽来的疾风撩起了帘扇,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女,她低垂着眉目,静如秋池之水,清澈却带着几分死寂。

    这个年纪该是对外事都有几分好奇的时候,但马车之外的热闹却并没有引得她的关注。

    厢内的嬷嬷神情紧张地看着阿笙,见她只是垂着眉目,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

    阿笙静静地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长袖上的连珠纹是母亲绣的,而裁衣的锦缎是父亲外出归家带回的礼物。新衣制成之后她一直未来得及穿。

    三月还寒,原本现在穿这个还是有些冷的,她今日却坚持穿上了。

    一辆牛车堵在了出城的路上,马车缓行了下来,正巧堵在了那戏园子门口。阿笙努力让自己去听那园内的戏曲,一字一句,仿似要那软语刻入心里。

    只因她知道,今日,听得这戏曲之时,便是到了父亲上路之处。她该顺从外祖父的安排出城,不该在那断头之处停留。越是念及此,她长袖之下的手便握得越紧。

    车驾缓缓行过神武楼前,眼看便要出城,已然在接受城门卫的盘问,阿笙忽地趁着嬷嬷不注意冲出了车内,直接跌下了缓行的车马,她顾不及查看身上是否有伤,也顾不得身上沾染的泥垢,起身便往神武楼冲去。

    嬷嬷措手不及,只抓住一个衣角,被她一用力撕了下来。嬷嬷捏着那块缎子赶紧让马夫停下来,自己下去追,但却见阿笙并未跑远,只是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就这么站着,望着高台之上镣铐加身的人。

    阿笙微蹙着眉目,还是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胡乱地抹着,不愿此刻模糊了视线,再看不得父亲一眼。

    那个清朗如月的父亲,那个每日归家都会给她带桂花糕的父亲,此刻却身着囚服,被人摁压在铡刀之下。

    自小,父亲便常以民生为念,常常早出晚归,就连她的生辰也没赶上过几次。

    小时候,父亲曾告诉她,为官者便是民之父母,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父母,因此他既占其位,便当谋其职。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会干下贪墨之事?

    “孙姑娘,走吧。”

    嬷嬷诓劝着,眼前这女娃如此年少,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

    此时钟楼鼓声响起,午时已至,两名身形魁梧的大汉走上高台,嬷嬷见此就要强行将人带走,那血腥的场面不是人人都能经受的。

    阿笙挣脱嬷嬷禁锢自己的手,哭道:“嬷嬷,父亲生养我一场,还让我最后敬孝!”

    看着少女满面的泪痕,衣衫上尽是斑驳的脏污,嬷嬷也是于心不忍,宁家的这位孙姑娘,自小端正持礼,曾得皇后赞叹,又何曾有如此失仪的时候,嬷嬷终是不忍而放了手。

    日头正中,铡刀高启,高台之上的男子端着依旧谦和的目光最后看了看头顶的苍天,白云苍狗,天地浩瀚。终是闭了双眼。

    高台之下,人群之外,阿笙理正了裙裳,躬身跪拜。父亲曾言,服正、礼正则为人端正。

    她以额触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叩,久久不起。

    地面之上是昨日雨水剩下的淤积浅汤,触及之处尽是冰凉,她终是不敢抬头去看。此刻阿笙的脑中满是从前父亲所给与的谆谆教导。

    直到铡刀钝响,人群之中惊愕声起,阿笙低垂的双瞳亦紧闭,双手死死扣在湿漉的地面,喧闹的人群遮掩过了她崩溃的哭声。

    “天啦,那是……”

    嬷嬷惊呼声让阿笙抬起了头,她看向神武楼的城墙之上,女子一袭白衣如天外之仙,就这般站在城垛之上。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神情寥落地看了一眼高台上那刚被斩下头颅之人,泪已流干,双目失距。

    女子仿似沉浸在从前的回忆之中,只要一闭眼,还能看到那个人踏着月色归家,还能见到那双温润的双眼印出自己的模样。

    成亲十二载,从无置气,从无争执。他懂她的所有心思和柔软,即便坐上高位也不曾心有偏移。

    然而正是这样的丈夫却在遭遇大难之时,被她的亲生父亲抛弃,逼迫他在狱中签下和离书,在临死之前还要面对亲人的背离。每念及此,她的心都如遭剜刮。

    “姑娘!快下来!危险!”

    嬷嬷顾不得还在地上的阿笙,一个劲往城楼之上跑去。

    人群潮动,早将阿笙的身影埋没,她被人推攘着,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城墙之上的人,娘亲二字还未喊出,却见那个白色的身影高呼着“苏家无罪”,而后自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血色占尽了三月的春。

    人潮不断推搡着阿笙幼小的身体,她下意识想要靠近城楼之下,却因人潮而无法靠近。

    她身形瘦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推搡,身上好些地方被撞得生疼,仿似这疼痛让她回过了神,方才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往女子身落之地跑去,一身尽是狼狈。

    然而她终究力气过小,几次都差点摔倒,正要靠近之时却被一双大手捞了过去,正是此前去了城楼之上的嬷嬷。嬷嬷此时亦是眼中微红,她抱着阿笙朝人群外走去。

    “嬷嬷你放开我,我要去看看母亲!”

    一日之内,见证父母双亡,饶是再强大的心性都会被击垮,嬷嬷正是懂得这个,才不让她去看,这一看便是毁了。

    那个曾经神仙一般的人儿,此时却是血肉模糊的惨景。

    阿笙几欲挣脱,但嬷嬷十分用力,她挣脱不得,最后还是在一次次声嘶力竭中晕厥了过去,意识模糊之前,仿似还能听到那北春园的戏娘子,还在幽幽地唱着“终是辜负,终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