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不养,说的不就是这种人吗?

    沈砚很难不去怨恨沈父。

    虽然沈父给予了他生命,虽然他知道在那个封闭落后的山村,沈父也是这样粗糙着成长,便以为带孩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孩子养不死就行了。

    有这些理由,他作为一个儿子,的确不应该去怨恨他的父亲。

    “他生了你啊!”那些人这样说着。

    “他可是你爸。”那些人这样劝道。

    沈父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知道洗澡的时候该用温水的,却不知道孩子洗澡也要用温水,沈砚洗了近五年的冷水澡,才从梦中通过禹乔知道洗澡要用温水。

    他知道吃饭要就着菜,却不给自己的孩子们留着菜,只让他们就着涩口的茶水,吃茶水泡饭。

    他知道冷了就要穿衣服,却不知道要给孩子们穿上外套,也不知道去给孩子买厚厚的衣服。

    他只会用他那张老实本分的脸说:“我忘了。”

    旁人也会替他找好理由:“不怪老沈,老沈命苦啊,娶了个这样的媳妇……”

    沈父命苦,难道他沈砚命就很好吗?

    沈砚想,“父亲”这个身份真好。

    能给一个自私的人披上了一层不容侵犯的光辉,一旦违背,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孝道就能把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他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到处寻医院麻烦的沈父,他去看了沈母。

    因为沈父舍不得用钱,沈母是和其他人共住一间病房。

    一个病房里三张病床,另外两张病床旁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沈母躺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安安静静。

    当沈砚掀开了帘子后,就看到了她可怜巴巴地看向自己,她还往他的手上和身后看了看,似乎在找些什么。

    沈砚坐在了她的床边,很直白地告诉她:“死了。”

    沈母不理解“死”,没看到孩子这件事情让她难过了一会。

    可一下子,她又好像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一样,脸上笑嘻嘻的,一如先前那三个夭折的孩子。

    沈砚突然在这一刻对这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嫉妒。

    他嫉妒沈母为什么能整天开开心心的,嫉妒她拥有忘记痛苦的能力。

    为什么这个家的痛苦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咀嚼?

    沈砚陪产过几次,都已经知道该如何去照顾一个刚刚生产完的孕妇。

    因为他毕竟是男性,有事情他没有办法去帮沈母。

    所有,沈砚花了一笔钱去请了个口碑很好的女性护工,让她来帮忙照顾沈母。他也趁着护工来照顾沈母的时候,给隔壁王大妈打了电话。沈海、沈智他们没有跟着到医院来,他不放心他们在家里,便拜托了王大妈照看沈海他们。

    打完电话后,沈砚看到通话记录的第三行,那是他在离开G市之时,给禹乔打的那通电话。

    事情发生得太多了,他也只能在这种琐碎的时间碎片里想念她。

    沈砚以为,这件事会戛然而止。

    他现在已经有了积蓄,他会请专业人员好好地照顾沈母,他会给这个夭折的弟弟取一个名字,他会好好将没有机会长大的弟弟好好安葬……

    可上天又给他开了个玩笑。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给禹乔打个电话的时候,一个急匆匆的护士一边跑过来,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托沈父的福,这家离家最近的医院里大多数护士都认识沈砚。

    沈砚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或许这个世界的确是有报应在的。

    沈父在跟医院方闹的时候,一下子气急攻心,晕倒在地上。

    是脑出血,右侧大脑中动脉瘤破裂。

    医生说,活下来的机会比较低,就算醒来了,也是植物人,要沈砚做好心理准备。

    沈砚拿着病历单,坐在了医院长廊上的座椅上。

    他曾经那么怨恨的父亲就这样突然倒下了?

    明明沈父一个小时前还在他面前心虚地把幼儿去世的责任全推在了医生护士上,可现在他却被推进了急救室抢救。

    沈砚之前不是没有怨毒地咒骂过他,可到他真的生命垂危之际,他心头却越过了一丝茫然。

    如果沈父存活下来了,他将多了一个负担;如果沈父被宣告死亡,他也无法将沈母等人一直留在老家。

    无论是死是活,沈砚身上的负担都不会减轻,相反会越来越重。

    沈砚以病历单掩面,无声地落泪。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对他如此不公?

    为什么连一个喘息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为什么又不让他成为一个没有任何道德底线的恶人?

    在医院里,生离死别是常态。

    与沈砚一般在等候家人消息的人不少,他们的手都紧紧握成拳,脸上眼里都是担忧和期盼,希望盼来好的消息。

    沈砚却在躲在病历单后,漠然地想,如果可以,还是让他的父亲就这样死在急救室里吧!

    他太累了。

    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植物人。

    命运总爱捉弄他。

    沈父活下来了,瘫痪在床,全身只有左边能动动手指。

    他跟一缕幽魂似的,紧跟在护士身后,表情木讷地交好了沈父相关治疗费用。

    用的是他一直攒钱的那张银行卡。

    将近十六万的存款,其中的十二万原本会是他求婚会用到的戒指,现在却成了手术费、住宿费和医药费。

    他想放弃治疗,但为了今后内心的安宁与平静却只能强撑着。

    交完所有钱后,沈砚才意识到现在天色已晚了,他从下火车后也滴水未进,饥饿在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周边便宜的旅馆酒店都已经住满了人,沈砚只能找了把椅子,搬到了沈父的床边,就这样随便对付了一晚上。

    沈砚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弄得根本睡不着觉,但他知道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只能强逼着自己入眠。

    第二醒来后,他得去附近给沈父沈母买好早餐,他得给沈父找好另一个护工,他得回家一趟看看沈海等人,他得用淘来的二手笔记本跟进工作……

    虽然请了护工,但沈砚也不敢将父母全然托付给护工。

    因此,大部分时候他都会待在医院。

    他都看不清自己未来是否还会有希望,却成了这个家庭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