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清楚真相之后,左宗材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态度变差了,正相反,不笑又认真的他才开始有几分平等的尊重。

    而他的尊重,就是用更认真的态度讲价。

    ——也可以形容为谈判。

    “苏同学,你的诉求我个人认为很合理,但是很可惜,我没有那么高的权限……”

    “不至于吧?”

    苏淮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怀疑:“集团的总助,权限应该只低于副总裁,以顾氏的体量,您的一句话应该可以决定至少几亿的项目才对啊?”

    左宗材心里一突突,但是面不改色的回道:“你也知道,我能决定的只是项目,而眼下的是顾总的家事……”

    嘿,老小子你想跑?!

    狗淮心里跟明镜似的,马上一招突进锁喉:“但是顾总能派您来,就意味着绝对的信任。左总,您该不会是和顾总提前商量好了,故意搞那些里的恶俗套路吧?”

    少年脸上的不信任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他没有提出任何威胁,但是反手就掏出了手机。

    左宗材眼角一阵抽抽,心里慌得一批。

    孩子,你要干啥?!

    苏淮把手机解锁,然后烦躁的扒拉着通讯录和微信,传递出一种信号:我现在很烦,我很想找个人问清楚。

    至于找谁……不是顾久玥就是程立华咯。

    “你的怀疑,我可以理解,但事实是:真的不至于。”

    左宗材的语速有着微小的加快,眼睛却没有瞄向手机,而是“诚恳”的与苏淮对望。

    “顾总日理万机,我每天要经手的集团事务也不轻松,用钱来衡量的话,我们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要以万元为单位,怎么可能无聊到合起伙来捉弄你?”

    其实老左正在心里破口大骂:明明是伱们两个合起伙来算计我,真就不要脸了是吧?!

    苏淮的演技很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是他不需要玩什么找破绽游戏,根据结果倒推逻辑链条就行了。

    已知条件——

    1.苏淮让顾同书吃了大瘪。

    2.顾同书非常愤怒,但是仍然承诺了两辆超跑,总价值2亿。

    3.顾同书应该想办法找回场子的,但他没有,反而借机把交涉任务推给了自己。

    4.顾同书“大方”的给出了2000万额度。

    5.苏淮并不满足于那两辆超跑,想要置换成写字楼。

    6.顾同书没有直接和苏淮聊,苏淮也没有向顾同书报价。

    所以结论是什么?

    去掉顾同书想看自己乐子的细枝末节不提,结论是两個人谁都没打算下台阶,却又默契的维持着一种斗而不破的局面,在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空间里周旋。

    由此引申出一个更深层次的结论,即:苏淮在某种意义上与顾总势均力敌。

    所以真实的苏淮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冲动易怒又叛逆的小孩儿?!

    左宗材分辨不出来少年脸上那股子烦躁的真假,尽管他很擅长通过微表情去判断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这种情绪感知力在苏淮身上失效了。

    所以最底层的结论是:要么苏淮真的特别简单,要么他超级不简单。

    左宗材选择相信后面那个。

    没有原因,他能够做到现在的位置上,早已形成了剥开假象看内核的本能。

    这破事儿真麻烦啊……

    左宗材默默的叹了口气,但却果断改口:“当然,我能够在一定程度改变顾总的意志,所以你的合理诉求,我个人是愿意支持并尝试接受的。”

    个人,合理,愿意,尝试。

    他的措辞仍然那么谨慎,然而实质上,其实是被苏淮狠狠的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狗淮把手机放下了。

    就扣在桌面上,释放出一个明确的信号:可以接着往下聊了。

    “左总,莫非您认为我想要写字楼的诉求不合理?”

    “额……写字楼有很多种。”

    左宗材委婉的提醒道:“合理的诉求不应该那么宽泛,否则我很难打报告,你觉得呢?”

    “噢,有道理!”

    苏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抿嘴点头。

    “可我对写字楼不熟啊……哦对了,那两辆车值多少钱?我不想要车,可以根据它们的价值折现吧?”

    左宗材从来没有哪一次谈判是想和对方翻白眼的,唯独今天例外。

    拜托!

    你只是一个大学生,小姐的同学,单靠感情威胁就想拿走价值一亿多的写字楼?!

    而且还TM不是公司出钱,是我个人掏大头!

    左宗材的地位在顾氏十分微妙,他有实股也有高层分红股,既是顾同书的下属也是合作伙伴——就好比陪马雲走到最后的那几位十八罗汉之一。

    所以他的身家也是远超常人想象的丰厚,最起码能够承担得起顾同书的抢劫。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心疼,或者不想反抗。

    “那两辆车的实际价值并不高。”

    左宗材一副好心提醒的模样,实际却是在不动声色的往下压价。

    “我建议你找顾总再多要点,别被他轻描淡写的敷衍过去。”

    嘿,真有意思!

    苏淮原本也想知道顾同书到底能不能弄到那两辆车、会花费多大代价,所以配合了左总的姿态:“是么?怎么讲?”

    左宗材的理由非常充分,眨眼间就把那两辆车的实际价值打下去了一半。

    “以那辆兰博基尼毒药为例,三年前它刚刚发售的时候大约是300多万欧,国内媒体一年一个报价,现在可能喊到了8000万,然后经销商配合品牌方再炒一炒,直接号称一个亿。

    但实际上,以顾总的能量,完全可以让厂家破例再造出一辆,大众不可能拒绝顾总,而价格大概率只是原价。

    再加上总共60%的各类成本,4500万以内轻松落地。

    事实上,香江经销商那里就有两辆毒药,一辆硬顶一辆敞篷,对外报价很高,但是对国内个别富豪的报价不到6000万,至今仍未售出。

    风之子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因为早已停产,价格非常混乱,不过3000万也能轻松拿下了。

    所以这两辆车的实际价值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顾总暗示它们值两个亿,其实只是吓唬你,水分特别大。”

    他真的,我哭死!

    到最后都不忘记给顾同书上上眼药,可见内心里是有多么气愤。

    但是狗淮可不管那么多,风之子不值钱可以换成拉法之类的,反正顾小久不在乎价格,而顾同书扛不住小棉袄带来的刺骨寒风。

    总之,我的好处不能少。

    “原来是这样啊……”

    他严肃点头,好像真的接受了那两辆车价值不高的事实,又好像根本没听懂。

    于是等了几秒但没等到下文的左宗材不得不主动问:“所以,你对写字楼的想法是?”

    “赌约。”

    苏淮如此描述着他的敲竹杠行为:“我从来没打算接受顾总的礼物,如果我要接受什么,那么一定是接受挑战,他看不起我,但我赌我能成功,所以,这是一份对赌协议。”

    好好好,牌坊立得漂亮!

    顾同书真是后继有人!

    左宗材意识到了不砸大价钱不可能搞定苏淮,好消息是,砸了钱应该就能彻底解决眼下的麻烦。

    如果不用他出钱,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开香槟了。

    可惜没如果,大总助还得忍着蛋疼继续熬。

    “我相信你能赢,这样吧,我以个人身份,用现金或者写字楼注资你的公司怎么样?”

    老左又做出了新的尝试,损失这种东西,努力就有希望挽回一点,不努力就只能变成烂账。

    “走公司渠道不太容易入账,而且流程也很慢,个人投资的话,我之后也可以悄悄的给你提供一些帮助,谈到人脉,我好像还行。”

    他的理由是如此的充分,于是苏淮果断拒绝。

    “好意心领,但是我不想给他任何机会来挑剔我的成果。”

    左宗材发现,苏淮的理由好像更充分。

    妈的,谁家的18岁小孩能这么难搞?!

    他正麻着,苏淮又补上一句:“他想要的承诺我都可以给,但是,不管事业或者生活,我们最好互不干涉。”

    左宗材瞬间便被打动了。

    最近的顾同书,状态相当不对,甚至已经到了影响工作的程度。

    不是说这些麻烦能够真正击倒他,又或者给集团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不至于那么严重。

    但是,一个安心且专注的顾总,肯定比那点钱重要。

    这才是左宗材主动请缨的原因,他有责任为顾同书摆平场外的麻烦。

    “好吧……看来你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聊聊位置和面积?”

    算了算了,躺平任割!

    左宗材躺平了但也没有彻底躺平,他故意不提价格,就是想“欺负”苏淮没经验,然后从操作方面找回来。

    ‘顾总给了2000万,我再添上一点,以内部价搞一层价位虚高的核心地段写字楼,转头跟小苏报高一倍,应该能忽悠几年吧……’

    他把主意打得很好,并且自信短时间内不可能露馅。

    帝都的写字楼市场特别乱,全是猫腻。

    比如金融街,对外报价的租金将近700块钱每月每平,但是部分人士可以拿到450一平甚至更低。

    再比如集团所在的财金中心顶层,如今对外出售价可以报到十万左右,但是当初拿到手的实际价格是2.2万每平。

    苏淮一个小地方来的大学生,懂什么写字楼?!

    结果苏淮一棍子就捅到了他的嗓子眼。

    “我对位置不太挑,西五环附近,独栋小楼或者甲级整层都可以,面积就5000平吧,少了确实不够用。”

    “……”

    左宗材瞬间计算出大致价格,保底5000万,高一点能到8000万。

    你到底是真不懂,亦或者是专门卡着线呢?!

    他仔细而又慎重的打量着苏淮,沉默了许久。

    结果少年讶然挑眉:“左总,顾叔叔不会连西五环都为难吧?”

    他不为难,我难!

    但这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在一个大一小朋友面前丢人?

    其实左宗材本人倒是没有那么要面子,可他得帮顾同书那个王八蛋撑住面子。

    一旦让顾同书感觉在“好女婿”面前丢了人抬不起头,后面不晓得会给自己找多少麻烦。

    两权相害取其轻,忍忍吧……

    左宗材深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应该不至于……我会和他好好沟通的。”

    妈的,这笔钱我不可能全出!

    必须想办法在顾同书身上找回来!

    如此想着,左宗材索性也不再帮顾同书掩饰,直接摊牌。

    “至于顾总的诉求……他很担心小玥太早品尝禁果,虽然我觉得这种担忧很好笑,但是我只能和你如实讲,职责所在,小苏,见谅。”

    他以为苏淮会愤怒,会感觉受到了侮辱,然后扭头就去给顾同书找麻烦,结果……又失败了。

    苏淮接受得特别轻松。

    “明白!玥玥的身体确实有些弱,其实顾总多心了,我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鬼扯!

    左宗材心中冷笑:你没想法?你TM把酒店套房都开好了!

    他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动作忽然僵住。

    咦?等等!

    假如苏淮真的没想法,开房只是为了吓唬顾同书呢?!

    那我岂不是……主动上门挨宰的?

    意识到这样一种可能,左宗材猛然抬头,眯起眼睛,重新观察苏淮的表情神态。

    看不出作伪的痕迹,也没有丝毫不甘心不愿意,笑容轻快,嘴角压都压不住。

    很显然,实打实的写字楼比小玥更让他愉快。

    怔忪几秒,左宗材忽然乐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终于知道那帮家伙做投资的乐趣了……

    顾氏的核心业务是投资,所以主要吃三种亏——

    第一种,创业者拿了钱马上就开始挥霍,不干正事。

    第二种,创始人能力欠缺,在竞争中败北。

    第三种,创始团队做出了一点成绩,然后开始和投资人勾心斗角,在内耗中浪费机会。

    左宗材不直接做一线业务,可也见多了各种情况。

    那么,苏淮是哪一种?

    他让左宗材吃了一种新类型的闷亏,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他比左宗材所知道的任何一个25岁以下的创业者都更牛哔。

    砸几千万在这种人身上到底值不值?

    很难给出确切回答,只能赌。

    作为总助,其实左宗材是一个风险偏好很低的人,他不爱赌也很少赌。

    但今天,现在,他下意识的开始盘点起自家在西五环的资源,用心严选,决定给苏淮找栋好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