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哪里说错了,他一定会直言不讳的指出。

    “这是个根本性的错误,岭南距离长安实在太远了。”

    听了他的话,巴金也陷入思索。

    “岭南具体应该是哪块儿?”李小林问。

    “中国的南方边陲一代,笼统点儿说,就是现今的广东和广西。”钟阿城给她解释。

    “唐代的都城是长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这之间的距离,可不是开玩笑,哪怕坐火车都得坐个几天。”

    李小林一琢磨,觉得是很有道理。

    她当然清楚,巴蜀是四川附近,虽然由巴蜀到长安也不容易,但很明显要比岭南合理许多,空间上距杨贵妃也更近。

    这么一分析,她也比较赞同这荔枝是从巴蜀运输而去的,并非是从岭南。

    “这件事还是有异议的。”

    巴金熟读《古文观止》,他是曾把《古文观止》读了100遍的人。

    《古文观止》是个大杂烩,曹刿论战、邹忌讽齐王纳谏、出师表、桃花源记、滕王阁序.这些优秀散文都被收录其中。

    经常读《古文观止》的朋友应该知道,这里面所选的散文,又以汉唐二代偏多,讲人物、外交、园林、书信之类,因此巴金对唐代风貌,也算是有一定了解。

    他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道:“倒也未必一定就是巴蜀,杜甫有一首诗叫《病桔》,我不晓得你们读过没有,‘忆昔南海使,奔腾进荔枝’,所以这个荔枝,是不是也有从岭南来的可能?”

    “可是要怎么送过去呢?”李小林疑惑,“爸爸,你不要糊涂,我们从上海坐火车过来,都要花费多半天的时间,那个时代的人真的可以做到吗?”

    “那就是历史的谜团了。”巴金爽朗的笑笑。

    李小林转向江弦,“我觉得这也不是能影响这篇的问题,你现在还没有动笔,只要把岭南改为巴蜀就行。”

    “不行。”

    江弦出乎她意料的摇了摇头,“不能这么改,这么改了那就不够震撼了,就是要从岭南来运,变不可能为可能,化腐朽为神奇,这才有《老人与海》那种和命运斗争的激烈。”

    “这个想法好。”

    巴金颇为欣赏,“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爸爸,咱们现在是讲实事求是的年代了!”

    李小林劝阻,“写的话,情节和人物可以虚构,但是这种历史一定要有考据,鲁迅先生说,‘对于历史,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他的《故事新编》,也是都有所本,绝非杜撰。”

    “小林姐,我不认为是杜撰。”

    江弦解释道:“巴老也说了,杜甫有诗佐证,荔枝有来自岭南的可能,我调查文献的时候,就发现荔枝来源一直成谜,唐代文献说岭南,宋代文献说巴蜀,究竟是哪,没有定论,再说这两地荔枝口味都不相同,贵妃她老人家那么会享受,也不可能逮着一个地方吃一辈子吧,虽然她也没活多久。”

    “那伱不能造一条路线出来吧。”钟阿城那宽松的眼镜又往鼻梁下滑。

    “我当然不能造。”江弦正色道,“我差不多已经从史料里研究出了一条路线,一套方法。”

    阿城看着他中气十足的模样,不大理解他这底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那可是从岭南到长安。

    你能研究出来,我吃。

    “你这个娃儿。”巴金满脸笑意,“我真想现在就看到你的那篇,和你聊的很有有趣,我很期待。”

    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巴金就有些累了,江弦忍不住从挎包里掏出新买的那部海鸥205照相机。

    “巴老,我能和你照张相吗?”

    “哦,好喔、好喔。”

    巴金丝毫不介意的答应下来。

    他很随和,从不介意这些请求。

    余华就讲过,马原想拍一个《中国文学梦》的纪录片,特地跑来拍摄巴金,当时巴金还没有常住华东医院,但也已经年老体弱,也没有拒绝他。

    马原举着那个大灯,硬生生烤了巴老好几个小时。

    钟阿城也想和巴金合照,但他不好意思说。

    “阿城,你帮我们拍一下。”

    “.”

    “好嘞。”

    伴随着“咔嚓”一声,一张极其珍贵的影像留存于胶卷上。

    江弦还是蛮关照他的,临行前,特意帮他要了巴老的签名。

    从金鱼胡同出来,俩人吭哧吭哧,蹬着车子,呵着白汽,往北影厂骑。

    钟阿城还是觉得很离谱,不相信江弦能琢磨出这套从岭南送荔枝到长安的方案。

    “这怎么可能呢?”

    “我几个月就能精通数学你信不信?”

    “精通到什么程度。”

    “华罗庚、陈景润那种程度。”

    “那我更相信你能研究出这条路线。”

    “哈哈哈。”

    江弦大笑,“这样吧,我们打个赌,我要是写出来,你得替我干一活儿。”

    “那你要是写不出来呢?”

    “没那说法。”

    江弦满脸我要白嫖你的表情。

    他撇下自行车,回到招待所自己那屋里,洗一把脸,平复一下心情,坐在桌前,给钢笔吸满新买的英雄牌墨水。

    开始梳理这篇。

    这篇不长,才7万字,出现的人物有几个是虚构,其他都是为人熟知的历史人物。

    男主叫李善德,精通算学的理科生,人到中年的苦逼房奴,部门领导踢皮球,最后踢到他身上,做了荔枝使,和杜甫、韩洄一块组成主角团。

    这是个标准的小人物,他到了岭南,没日没夜的研究,和一个胡商合作、实验,成功从岭南把荔枝运送到长安。

    故事到这里该结束了?如果就这么结束,那叫童话故事。

    可惜人心叵测。

    你李善德一个小员工就能成事儿,我们这些上级领导的脸往哪搁。

    他遭到岭南经略使的截杀。

    九死一生,躲过截杀,摘桃子的又来了。

    摘桃子懂吧?你写的论文,署别人的名,你做的方案,别人升职加薪

    杨国忠、高力士这些个长安城里让人颤抖的名字,要来摘李善德的桃子,他又能怎么办呢。

    故事的最后,李善德爆发出小人物的光芒,怒怼杨国忠,被贬岭南。

    结局是,次年安史之乱爆发,圣上贵妃通通遭殃,远在岭南李善德因祸得福,平安无事,一口气吃了三十多枚荔枝。

    这样的结局,作为一本爽文算是合格,作为传统文学,就有些缺乏艺术性的塑造。

    江弦打算改一改。

    几天后,江弦又接到李小林的电话。

    “江弦,爸爸今天看钟阿城的画才发现,他给人家把名字签错了,‘城’写作了‘成’,觉得特别对不住人家,想重签一次。”

    “没关系,阿城已经兴奋至极,笔误的事情常有,他不会介意的。”

    “不行,爸爸说一定要改,写错人家名字是不尊重人。”

    “那我过去一趟吧,正好这篇稿子我也写的差不多了,顺便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