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是说笑。”

    刘封却是熟视无睹的样子,自顾自的说道:“既然王兄不愿出售,那我要是以这个价格卖给王兄,你可愿要?”

    王煜气乐了,只觉得对方是来消遣自己的,要不是忌惮刘封身后的四个猛士,他早就想掀桌子教训教训刘封了。

    饶是如此,王煜的脸色也变得有些狰狞:“要啊,到时候你有多少,我王家就愿意以这个价格收多少。”

    “好,那可就一言为定了。”

    刘封倒是挺认真的应了一句,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王煜有些摸不着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先前的话像是要收盐,可给的价格着实太低,简直和那些刁民一样了。

    可现在又像是要卖盐?

    这就更滑稽了,有谁会到盐场来卖盐?

    看见刘封要走,王煜心里悄悄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怕刘封,但能避免撕破脸,总归是个好事。

    同时,他暗地里让近侍去通知许勤,让他戴罪立功,挑选几个机灵的人跟上去,摸摸对方的底。

    刘封这边也是收获满满。

    其实刚才无论是馈赠冰糖,还是自报家门,都是他的试探。

    这一番试探的结果,让刘封很是满意。

    首先,王煜并不知道糜家已经得到了冰糖,说明哪怕是糜芳,也没有把家里的机密胡乱泄露,这说明糜家还是可靠的。

    其实这个刘封也只是顺带一试,哪怕是后世,就算再蠢,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把家里的机密告诉朋友吧?

    更别说东汉这个家族为根基的时代了。

    这时代家族就是核心,而冰糖俨然是糜家的未来,如果糜芳连这都敢泄露,那真没什么不敢泄露的了。

    眼下糜家只是刚刚得到冰糖,正在大规模的试做中,各项环节都不成熟,而且都是临时组建起来的,正是最需要保密的时候。

    如果让其他家族知道糜家掌握了冰糖的制作工艺,用屁股去想也该知道这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只怕到时候挖空心思,无孔不入的想要窃取制作工艺的人,恐怕就是这些好朋友吧。

    糜家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保密,半点冰糖的情报都不能泄露,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生产出来的冰糖可以悄悄启运,先送往外地销售。

    即便本地偶尔出现一些也没关系。

    毕竟冰糖只是稀有,而不是绝无仅有。

    事实上糜家也正是这么做的,从王煜的反应来看,糜竺还是有脑子的。

    只是历史上糜芳干过的蠢事比较多,刘封才不得不防上一手,以免真高估了糜芳的脑子,被他的愚蠢给背刺了。

    现在看来,糜芳还没蠢到那种地步,至少有糜甑和糜竺双重压制下,糜芳还是能控制的住的。

    如果王煜从糜芳这里得知了冰糖,那试想刘封还如何敢把其他机密拿出来和糜家合作。

    就算糜竺依旧忠心,可架不住糜芳在后面泄密啊。

    其次,王煜似乎也认不出自己,这也是一个好消息。

    说明糜家没有扯自己虎皮的痕迹。

    古时除了官方和军队的信息传递系统外,民间的信息传递是相当慢的,而且往往依托于官府。

    就拿刘备成功收回琅琊这件事来说,如果不是各地的军阀情报系统传递了消息,只靠民间自由扩散的话,恐怕一两年后,兖州西部地区都未必能知道这事。

    这还是双方紧挨着的,再远点的话,那联系起来可就更困难了,耗时也就更长了。

    对于糜家、王家这种大富之家,他们虽然没有官府和军队的体系化情报传递系统,但他们可以专项调查。

    也就是派出专门的人去收集自己感兴趣的情报。

    很明显,至少海东首屈一指的士族豪强王家对刘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就连刘备儿子长啥样都不清楚,也没有太多的关心。

    但凡他们有半点对方伯的敬畏之心,至少也得了解一下方伯的喜好和家人,最少做到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方伯。

    这也难怪了,在这群东海人的眼里,刘备这位方伯都是糜家家主给扶上位的,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至于拿下琅琊,几个月前,糜甑老爷子都亲自出面,找大家筹集粮食。

    大家伙可都是给了面子的,凑了好几万石的粮食。

    这年头粮食有多精贵,在这寒冬腊月的,就是有钱都未必能买到粮食,这还不够表达自己等人对方伯的敬仰支持吗?

    有了这样的想法,东海这群士族豪强就自觉对刘备有恩,又有糜家顶在上头,不免对刘备生出了几分轻视。

    哪怕近日扫平臧霸,收复琅琊的消息传开,也没能改变这一点。

    刘封这一次来朐县的考察下来,暂时有三个判断。

    第一,糜家这边可以合作的更深入一些了,至少糜甑、糜竺非常靠的住,糜芳的话,以后看看有没有机会拉他一把吧。

    第二,海东诸县,有深水良港,值得投入资源发展,同时也有大片的优良沿海滩涂,可以大规模的试点晒盐法。

    第三,海东这边的士族豪强不但烂透了,还不怎么服气他爹,这不就巧了吗?

    恰好刘封设计的经济版图里,也没这群人的位置,刚刚好心给他们最后的机会,王家也一口谢绝了。

    既然不想吃饭,那就只能请他们下桌子了。

    刘封决定给这群眼皮子浅薄的士族豪强们上演一下,什么叫做降维打击。

    “少主,后面多了几个尾巴。”

    周泰悄悄的跟了上来,小声的汇报道:“要不要把他们给……”

    看着周泰恶狠狠的举起右手,在空中切了一下。

    明白对方意思的刘封摇了摇头:“没事,就让他们跟着好了。”

    就这几天功夫,周泰和蒋钦已经跟着徐盛、潘璋,对刘封改变了称呼,也叫起了少主。

    刘封倒是无所谓,只要自己老爹不在意就好。

    “走,该是去糜家拜访的时间了。”

    刘封早就问清楚糜府的位置,转个方向就朝那里走去。

    许勤派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一路尾随着对方到了糜府后,眼看着对方递上名帖,然后糜府大开中门,恭恭敬敬的将他迎入府中后,赶忙回王府报信去了。

    也不知刘封是来的巧,还是不巧。

    糜家二少爷糜芳刚刚等来了征辟他的州使,应辟成为了琅琊郡太守。

    在大摆宴席,邀请众多好友庆祝过一番之后,糜芳已经在两天前离开了朐县,前往郯城拜会方伯,然后走马上任了。

    但接到刘封的名帖后,却是惊动了在家荣养的老家主糜甑。

    “来的是个少年?”

    糜甑看着手里的名帖,上面赫然写的是刘封二字。

    他忍不住有些犹疑,方伯家的儿子什么时候跑来我们朐县了?

    不过小心无大错,和糜竺一样,糜甑性格沉稳谨慎,轻易并不得罪人,得罪了的话,那对方就得做不成人了。

    “打开中门,我亲自去迎。”

    糜甑直接将手里的名帖收好,吩咐近侍:“为我更衣。”

    很快,糜甑就换好了一身正装,走到大门内,一眼就看见了从门房中恰好走出来的刘封。

    糜甑能够一眼就认出刘封,一方面是刘封确实出彩,有着一股别人难以模仿的独特气质,让他鹤立鸡群。

    另一方面,也是糜竺早就偷偷木刻了刘备、刘封父子俩的画像,使亲信心腹送回东海。

    糜甑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看过了,而且还反复观摩,铭记于心,以免见面不识,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竟然真是公子,不想您亲临寒舍,甑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一看见来人,糜甑就知道却是刘封,隔了老远就准备大礼参拜。

    刘封一见,吃了一惊,赶忙快步冲了过去,堪堪扶住了糜甑。

    “糜老丈,何须如此。”

    刘封扶起糜甑,谦逊道:“小子在郯城,可是对别驾以叔父相称的。别驾勤政爱民,日夜操劳,为我父拾遗补缺,如此州中能有此安宁,皆是别驾之功也。”

    糜甑被刘封扶着,听着对方的话,边听边点头:“子仲虽为人沉稳,却缺少智谋,幸得方伯不弃,愿辟他为别驾,虽滥竽充数,却也要尽力而为。能得公子夸奖,也算是他的福分。”

    刘封赶忙推辞,两人一番客套交谈,倒是都摸清楚了对方的立场。

    刘封心中暗喜,在糜甑的引领下,两人进了福楼。

    这福楼不但精美,而且还是天然的密室。

    只要上了三楼后,将仆役驱离,就没有人再能偷听得了。

    既然双方都确认过对方的立场,上了福楼之后,刘封也就没有多敷言,称赞了几句福楼的精美后,他就直入正题。

    “糜老丈,小子有一些想法,想请您老给把把关,不吝赐教,不知您是否愿意?”

    糜甑想起子仲来信,信里经常提到刘封常有别出心裁的想法和念头,而且还都具有不小的可行性。

    现在看来,子仲所言非虚。

    光是刘封只是刚上门,就有想法要亮,这也勾起了糜甑的好奇心。

    糜甑故此接道:“赐教不敢当,不过若只是看看,老朽也想听听少主的想法。”

    刘封转头朝着徐盛点了点头,后者赶忙从背后取出一个盒子,打开之后放到糜甑面前。

    “糜老丈,这些绢帛之上,便是小子此次前来的目的。只是不知糜家是否愿意同小子合作,共襄盛举。”

    糜甑看了眼刘封,又看了看匣子。

    匣子里一分为二,各卷着一束绢帛。

    糜甑先挑了个晒盐法的绢帛看了起来。

    这可真就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一束绢帛有数张帛书,上面分别记录着文字和图画。

    文字是记录了晒盐法的详细步骤和所需人工、器械,而图画则是干脆的将晒盐法的各个工序给画了出来。

    即便以糜甑的沉稳,此时他的手都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这哪里是赐教?

    这分明是金山堵门啊。

    糜甑都年过花甲,直奔古稀了,还能不明白刘封的潜台词?

    不过他也是沉的住气,看了眼刘封,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冲着自己微笑,到嘴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以他的经验来看,这晒盐之法,胜过眼下的煮盐法太多。

    毫不夸张的说,晒盐法无论是在人工,成本,耗费,产量,质量等诸多方面彻底碾压煮盐法,同时还能将大片大片的海岸滩涂变废为宝。

    要知道整个徐州,海岸线虽然很长,但能利用的却极少,主要原因就是这种滩涂太多了。

    原本这是一个缺陷,可现在却成了宝贝,以徐州为数巨大的滩涂面积,哪怕就是十分之一能够充作盐田,产出的食盐也足够中原诸州使用了。

    而且这些食盐的成本,也会远远低于往日煮盐法得来的盐货。

    其他盐商将会毫无竞争力可言,唯有投降或是跟风。

    只是投降好投,跟风却难啊。

    糜甑人老成精,如何能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

    往日煮盐法,所需场地不大,就算方伯查禁,也是事倍功半,难以根除。

    可晒盐法却截然不同,你人能跑,盐田难道跑得了?

    或者伱人跑了,盐田留下岂不是更妙了?

    更妙的是,话语权可就在方伯手里攥着,随时都能出手,而其他人却只能被动应对。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主客之势,已经更易。

    随后,糜甑打开了第二束绢帛。

    “榷盐法。”

    光看这个名字,糜甑就隐约猜到了几分,这应该是类似于汉武盐铁专营那样的盐政改革方案。

    只是不知道刘封的胃口有多大。

    糜甑重新低下头继续看了下去,却惊讶的发现,刘封的胃口出奇的小。

    自刘邦开国之后,汉初承秦制,盐铁允许民营,私人可经营盐业,然后由国家征税。只是这税收直接归属主管皇室财政的少府,诸侯国则收入入王府,都不归属于中央财政。

    直到汉武帝连年对外征战,以致国库空虚。理财大臣桑弘羊在皇帝的支持下,推行盐铁专卖,将天下的盐池收归国有,实行“完全专卖制”,朝廷派遣官员组织生产、运输和销售,食盐的产、运、销等环节完全官营。

    这已经是历代盐政中,最为严厉的了。

    而到了东汉时,光武帝刘秀的一时心软,竟然直接造成了盐铁之利再也收不回来了的窘境。

    如此一来,东汉朝廷只能依托盐税征收一小部分的税收,而绝大部分的利益都落入了盐商们的腰包,使得盐商富甲一方。

    原本糜甑所求,不敢奢望如本朝这般宽纵,好歹别像前朝那样盐铁专卖。

    事实上糜甑的判断也是正确的,历史上三国时期,魏蜀吴三个国家,都不约而同的实行了严厉的盐铁专卖,全盘照抄了汉武模式。

    可刘封却不会这样做。

    因为历史经验告诉他,汉武模式远不如榷盐法好用。

    哪怕只是最初版本的就场专卖制度,也比汉武时期的盐铁专卖要强上许多,收入是汉武时期的数倍之多。

    糜甑轻咦了一声,看的越发投入专注了。

    在帛书中,刘封详细的介绍了他构建的盐税体系,从生产,到收购,运输,销售,一整套的体系制度,看的糜甑拍案叫绝。

    尤其是这套体系不但有官营,还引入市场机制,官商分利,因地制宜,允许民营,却始终牢牢的把主动权抓在官府手里。

    最妙的是,官府不用维持大量的人员,这对提高效率,降低贪腐有着很大的正面作用。

    看完榷盐法之后,糜甑脑海中翻腾着一句话。

    久闻不如一见。

    在糜竺的影响下,糜甑已经尽可能的高估刘封了。

    可今天对方带来的这两份东西,无论哪一份,都要远超自己对刘封的预估。

    糜甑将手里的帛书重新卷好,小心翼翼的放入匣中,深怕有所毁坏。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看向刘封。

    “公子,您可是给糜家出了个大难题啊。”

    以糜甑的智慧,不难看出这两样东西的目的。

    刘封很显然是要用晒盐法和榷盐法中的民营部分,来换取自己以及糜家支持他进行盐政改革。

    如此优厚而又充满诱惑力的条件,糜甑怎么都不可能拒绝,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情。

    可即便如此,糜甑还是有一个巨大的疑惑,这个疑惑如果得不到解释,那糜甑不说无法和刘封合作,至少也会忧心忡忡。

    那就是如何解决互信问题。

    更深一步就是,糜甑不明白刘封为什么如此相信糜家。

    仅仅是因为糜竺对刘备的忠诚吗?

    这未免太牵强了。

    忽然,糜甑心中灵机一动。

    自己和长子一直挂在心上,却始终没有找到好机会的事情,说不定等的就是现在了。

    糜甑抬起头,正好迎上刘封热切的目光。

    他心中一动,顺势问道:“公子,老朽有一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请您指点迷津?”

    刘封愣了一下,没料到糜甑会突然问这话。

    不过很快他回过神来,点点头:“糜老丈有话直说,指点不敢当,小子总会尽力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