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东营

    这一整年的实习,五常收获满满,需要交给海事局的实习报告,他都写满了二十多页A4纸,图纸也画了几张,实习报告通过之后,他会拿到海事部门颁发的三管轮证书。

    五常下船的地点,还是大连,老马识途,轻车熟路,虽然有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他离船的时候,郑老轨狠狠地送了他两条三五香烟。

    下船和上岸不一样,下船要过边检过海关,属于入境。

    先从大船上坐交通艇,再去入境大厅办理通关手续。

    相关人员仔细检查了五常证书,看到五常服务簿的时候和五常聊了几句说:

    你经常跑大连,服务簿不能签一年。

    船员是个特殊行业,那时候可以根据你出国的天数计算,然后在当地免税店购买紧俏商品,主要是电器类,出国的天数按照出入签章计算。

    五常一听,非常紧张,他还准备给妈妈买一台电视机呢。

    天数不够,可就买不来了,解释了半天,人家不听你解释,实在没办法,五常摇摇头,叹了口气,将行李箱里两条三五牌香烟拿了出来。

    内个浓眉大眼的办事员,举着两条香烟高声呐喊:

    张五常同学,奉献三五牌香烟两条!

    也许就从这个时候起,五常对大连的印象就更不好了。

    先找公用电话打个电话给静静,五常赶紧订船票,计算了开航时间,又在路边给妈妈买了不少当地的东北人参,给妹妹买了衣服,晚上九点,登上了去往威海的客轮。

    隔天一早,拖着行李箱,威海客运站的待客大厅里面,五常一眼就瞧见了穿着一条蓝色长裙的隋静静。

    这姑娘一头长发换成了火狐狸颜色,亮中带紫,紫里一抹红,人群中极为扎眼,五常提着行李老远就能看见。

    整整一年未见,静静比去年更白了。

    一头扑进五常怀里,小姑娘立刻嘤嘤啜泣起来。

    五常总共收到她23封来信,差不多每个月两封。

    五常总共给她写了16封信,他寄信不太方便,收信只能通过新加坡船东。

    静静只哭了半秒,抬起头来泪眼朦胧:

    五常哥哥,我给你写了辣么多封信,你少回了七封!

    五常笑道:不说这个,来,你先给哥哥乐一个≈≈!

    捧着她一张俏脸,静静含泪一笑,二人先坐公车回友谊宾馆,静静给他开了个大房间,五常简单冲了个凉,然后打开行李,把给静静买的礼物,一件一件,掏出来摆在了桌上:

    1:一条在香港买的24K黄金手链。

    2:一套法国Lancome多色女性唇膏。

    3:一瓶50毫升法国Lancome香水。

    那个时候,香港的黄金还很便宜,198港币一克,五常给妈妈也买了戒指耳环,香水和唇膏来自于新加坡唐城坊购买,一共两套,静静一套,妹妹也有一套。

    五常这一年做实习生没有工资,只有每个月两百多美元的津贴,美元也叫美金,也叫刀乐,他攒的钱,主要来自于船上退伙。

    那时候船上伙食费吃不完,剩下的大家一分,就叫退伙。

    也可以说是牙缝里面省下来的,五常是农村孩子,在节约这方面,做的非常绝情,小时候家里穷啊,当然,小时候家里穷的孩子,长大了一般都有些懂事。

    他一个小实习生,还特别勤快,每个礼拜都去船长和老轨房间打扫卫生,整理房间,收拾垃圾,船长和郑老轨都给他小费。

    他还从来不计较加班,从不计较,机舱不管谁想上岸或者临时有事,都喊五常下来替班,发劳务费的时候,大管轮每次都偷偷给他多发一点,这时候,五常就有些脸红。

    五常对于女性的理解,建立在他大学三年的小贩经历上,那时候,他背个书包在青岛各大高校女生宿舍,来回乱窜,女孩子喜欢什么东西,他可是明镜似的呢。

    看到那条手链,静静一双大眼都亮了起来。

    立马坐在了五常怀里,伸着右手,嘟着嘴让五常亲手给她戴上。

    五常将她衣袖一挽,她右手手腕就像一段剖开的莲藕,这串手链,凤尾纹造型,寓意有凤来仪,戴在静静白白的手腕上,轻轻转动手腕,立刻闪闪发光,亮眼至极。

    静静一脸的娇羞,仰头娇声喊道:

    五常哥哥,中午我请你吃饭,咱俩去吃海鲜烤冷面。

    说完,嗖一下自五常怀里跳将下来,拽着五常去她宿舍,给五常看他寄来的娃娃,五常这小子一到国内港口,就给静静寄娃娃,所有的娃娃,静静都整整齐齐码在床头。

    有点像娃娃开会,最大的那一只,摆在了自己床上。

    五常数了一下:七只呀,怎么这么多呀!

    静静立马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寄的呀,最大的这只,叫小依,哪只粉色的叫小爱,最小的这只,叫小倩≈≈≈

    全部都用同学来称呼,粉色的哪一只,就叫做:小爱同学!

    她如数家珍,五常都惊呆了,又忍不住地想笑:

    这丫头吃饱了撑的,给七只布娃娃全部起了名字!

    她竟然还记得七只娃娃的来历,寄出时间,收货时间!

    二人手拉手,情侣间的悄悄话说了一个上午,五常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就是买个手机,以后联系就更方便了。

    静静说你别急呀,仰头闭眼,嘟着一双红唇让五常亲她。

    亲两口呗,这时候,手机价格已经降下来了,静静带着他去了电信公司,挑了一部黑色的爱立信翻盖手机,顺便办了卡,著名的138号段,后面四位尾数还是双联号。

    这部手机没用多少年,但号码五常一直用了十几年。

    多年以后,静静有时候下意识拨打这个号码,还能听到五常熟悉的声音。

    他嗓音低沉,听来颇有磁性:

    喂,喂,喂,你好,哪位?≈≈

    静静赶紧挂上了电话,五常喊道:糙»»»骚扰电话!

    这就是威海当地四市一区三喂一糙的来历,打完电话,静静翻出了哪只大福金店的硬木盒子,躲在自家的角落里,默默打开了盒子。

    大福金店的包装盒子,做工精致,花色漂亮,里面哪条手链,也在熠熠生光,看见手链,眼泪啪嗒啪嗒就滴了下来,落在硬木盒子上啪啪作响。

    休整了一天,第二天,静静请了假,二人直奔背眼村。

    这次更加不同了,五常妈妈把静静当成了未来张家媳妇,儿媳妇上门,五常妈妈伺候的更为周到,静静嘴巴甜,一口一句阿姨。

    中午吃饭,饭菜格外丰盛,把八斤大爷请了过来,五常给了他一大把东北人参,陪着八斤大爷喝的满脸通红。

    静静也想喝呢,瞥了一眼五常妈妈,生生忍住了。

    住了几天,五常收到了他发小寄来的结婚请帖。

    五常最要好的发小,小时候光屁股玩伴,小学都没念完,全家集体移民去了东营,他参加工作很早,属于接班性质,工作地点,就在东营胜利油田的一家国营采油厂。

    他发小叫张晓峰,每年都回来过年,五常过年也在家,二人每年过年时候都要聚一次,大醉一场,手牵手,喝个透底。

    发小要结婚啦,五常悄悄问静静,我带你去东营参加婚礼吧,静静娇柔地嗯了一声,五常立马开始规划行程。

    第一站,先去青岛,到公司报到,顺路去瞧瞧丛培良。

    第二站,从青岛坐车去东营,东营五常还没去过。

    丛医生在护校学牙医还没毕业,五常还想瞧瞧张小梅,小梅她们也没毕业,同宿舍灌过五常凉水的几个姑娘,五常也想去瞅瞅。

    不过,最后没见着小梅,她在崂山医院实习。

    四妮也不在青岛,她毕业之后,回文登参加了工作。

    文登去往青岛的大巴客车上,静静温顺地倚在五常肩头,不大一会儿,就静悄悄睡得像只待宰的小绵羊。

    五常立马觉得自己,又一次走上了人生巅峰。

    但巅峰之后,就像坐过山车一样,不用到底,你就能吐得翻天覆地,那时候你就开始瞎想:

    巅峰个把把啊。

    世间事就是这么奇妙,人生就是这般无聊。

    到了青岛,直奔外派公司,交证书,交实习报告,和公司领导闲聊。

    公司老会计是个荣成人,悄悄对五常说:

    五常啊,你小子有福,你这是半夜呲果子,不熊啊。

    这是荣成话啊,静静听得懂,脸都红了,五常压根就没听懂,果子倒是听懂了,果子就是桃酥,农村人最喜欢的小点心,在农村属于奢侈品,五常小时候经常开柜子偷拿。

    外派公司就在海院旁边福州路上,五常办完事情,立马去了护校,张小梅宿舍里的姑娘都出去实习了,先给他俩安排好了住处,晚上,丛医生带二人去云霄路吃饭。

    青岛的扎啤好喝,加上心情也好,静静很快喝多了,走的时候,静静站在座位椅子上,张开双臂,嘴里娇声嚷嚷:

    五常哥哥≈背我,背我,你背我!≈≈≈

    这东海口音,青岛把威海叫成东海,简直甜的发腻啊,关键是姑娘也漂亮,穿着一套白色短裙,靓紫色长发,还涂着一抹紫色唇膏,旁边饭桌的食客都觉得:这节目不错。

    一路上,五常一边背着静静走,一边和丛医生聊天。

    还没走到护校门口呢,静静趴在五常后背早睡着了。

    早上,五常买来了早饭,二人简单梳洗整齐,背着包去了青岛四方车站,坐上了开往东营的绿色大巴。

    到了东营市里,再坐车,去了一个叫做仙河的小镇,这里就是张晓峰的婚礼举办地,地点就在镇上的一家酒店。

    这个地方也是胜利油田的采油点,采油机器四处可见。

    这种采油机,有个形状怪异的大脑袋,运转起来的时候,大脑袋就像在跪地磕头,当地人叫它:

    磕头机。

    五常当时CPU就抽抽了一下:在这边买一块地,院里搞一个磕头机,天天磕头,那不就可以每天去市场上卖油啦!

    而且,油价那么高,不几年就成了富豪啊,还别说,美国真有个富豪在自家地里打出了石油,终于发达了,发达了之后去了拉斯维加斯,输了个掉底。

    五常这脑袋,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有些天马行空。

    隔天才是婚礼,张晓峰已经给五常订好了酒店,安顿下来之后,张晓峰也没时间陪他,让五常自己四处转转。

    五常带着静静在街上转,很快发现这里好多卖酒的店。

    卖的酒,叫做军马酒,产地都是当地的军马场。

    五常问当地的商家:你们这边还有军马场啊?

    老板立马回答:有啊≈≈≈很多的军马场。

    五常又问:那么,军马场里的军马多不多呀?

    军马,骑兵的战马,五常小时候就曾见过,那时候昆嵛山里好多驻军,五常村外的一条山沟里面,驻扎了陆军一个营的兵力,五常曾去过他们骑兵连,骑兵连里就有军马。

    骑兵的军马全是高头大马,站在当地,威风凛凛。

    哥德刚≈后来部队撤编,当年的营房改成了养鸡场。

    酒肆老板此时笑道:我打小压根就没见过军马。

    五常这才知道,他们所谓的军马场里压根就没有马,而且,每一家卖酒的老板,都说他家的军马酒最正宗。

    军马场没有马,应该和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一样的吧。

    东营地区盛产军马酒,酒是装在塑料桶里,五常还顺手买了一桶,味道不错,有一种浓香型白酒的特殊辛辣,再加上一抹塑料的清香。

    两人在镇上逛了一圈,烧鸡店里买了一只烧鸡,又买了几打啤酒,返回酒店,静静就和五常趴在床上划拳喝酒。

    喝醉了,乖乖搂着五常腰,捏他腰窝,哪儿也不让去。

    隔天上午,婚礼在酒店一楼的婚宴大厅举行,中午十二点,双方父母轮流上台致辞,轮到张晓峰父亲致辞的时候,说到抚养孩子的艰辛历程,静静悄悄开始抹起了眼泪。

    张晓峰穿了一套蓝色西服,新娘则是一整套白色婚纱,头上还披着纱巾,两个花儿般的小花童在后面给她拽裙角。

    张晓峰个子不高,戴副眼镜,新娘一双大眼,妆容精致。

    等到亲吻新娘的环节,静静抱着五常哭得呜呜咽咽。

    眨眼到了九月,用五常的话说,又是特么分手的季节。

    人家结婚,五常分手,September,又可以听歌啦:

    分手总是在九月,抿一口思念的酒≈≈≈

    但静静分手的理由,非常的奇葩,非常的牵强,非常的猝不及防,五常第一次听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蜗,此后多年,每每想起,依然惊惧不已。

    静静委婉地复述了她父亲,对于这段恋情的看法。

    写到这里,猛士七非常的生气,猛士七生气的时候,一个劲地扇自己左脸的耳光:

    做父母的为什么要干涉儿女的婚姻大事?

    恋爱自由不知道么,一群法盲!

    不大一会儿,猛士七被打肿了脸,显得胖胖的生活很富足的样子。

    哎≈≈一声长叹,heavy sigh,静静父亲是这样说滴:

    作为一个男人,顶梁柱,一整年,一整年不在家,能撑的起来一个家的门面么?

    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

    五常一听这句话,挺了挺胸膛心想:我应该可以!

    猛士七说:他一个高院毕业的干部船员,当然可以!

    静静转述父亲的意见,并没有哭,她站在自己房间床脚,五常站在床头边上,静静低头用左手扣着右手指甲盖,很快扣掉了两支长长的彩妆指甲,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异常尴尬。

    这个房间,五常曾在这里度过了很多美好时光,屋里的一切摆设,就像自己家里一样的熟悉,半夜起来浇花,五常闭着眼都能摸到电灯开关的位置,窗户上六块玻璃。

    五常扫了一眼,突然觉得,屋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在二人面前,时间像是凝注了,滴答,滴答,足足有半个时辰,这一年,静静二十二岁,和五常一样的年纪,五常比她早出生一天,她喊五常哥哥,亲切自然,一点儿没错。

    静静后来的婚姻不是太好,嫁给了一位电视台的记者,这厮没有生育能力,还经常家暴,静静和他离了婚。

    当时出嫁的时候,长枪短炮,她父亲特别满意,电视台的记者多好啊,经常扛着机子下乡表演,特别给老家伙长脸。

    但女儿离婚之后,郁郁寡欢,这老家伙话就不多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五常最后问的一句话:

    如果可以选的话,你是跟我,还是跟着爸妈?

    静静眼中缓缓盈满了泪水,却闭紧了嘴巴,不说话。

    杜鹃泣血,羔羊跪乳,这哪里是一道选择题啊!

    你若选择跟你父母,我有什么办法,这是五常当时的想法。

    但几年之后,五常立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福的啊。

    再后来,阅历多了,长了见识,五常又明白了:

    幸福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其他的一切爪牙,都算什么东西!

    五常转身一走,静静扑倒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此后的几个月,五常经常在市场帮表姐卖衣服,五常照看摊位,表姐特别放心,交给他全权搭理,有一次喝多了,鬼使神差,这厮颠着脚跑去友谊宾馆门口·朝里张望。

    静静打电话给他:你一个大男人,进来就进来呗。

    挂完电话,五常仰头一声长叹,威海的天空,很蓝。

    五常送给静静的所有东西,静静一直珍藏着,岁月流转,山高水长,辰龙巳蛇,蒋沈韩杨:

    特别是那条手链,她珍藏了多年,五常有多犟,和头驴一样,从此后,再未找过她。

    其实,也有情侣复合的案例,就像是犟驴转圈圈,但五常觉得,心里面有了隔阂,哪就是一道深渊鸿沟,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感觉。

    人海中,相遇,相识,相知,相爱,说着情话:

    以为,她就是你的哪个她!

    走到岔路的时候,一个看着自己的脚丫,一个望断了天涯,只能分叉。

    也许,这就是爱情呀。

    覆水难收,静静给他编织的一副红色手串,手串里面藏有她的一缕秀发:

    五常倒是一直戴在左手手腕。

    作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