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南来北往的大雁那样,每年三四月总有些逃荒的队伍经过留仙镇。

    镇上在万天宫门口支起大铁锅,熬粥施舍。一户或几户一锅,轮流坐庄。袍哥前是连无田户多少都要出点,袍哥留仙堂建立后仁、义两个字辈的便都要排进轮子里来,智信字辈的就随便。

    骏娃平素不喜欢凑热闹,不知何故偏偏就爱跟这些逃荒者打堆,听他们讲生活的苦经和乐事,怪话和笑话,铮亮的眼神儿真像是渴望跟他们一起去逃荒,一天一打尖,日子不重样。

    他还会帮老乞丐打粥和扪虱子,也帮小乞丐扪虱子。他娘玉瑛对他听逃荒者讲故事会皱眉皱眼不高兴,对他帮老人小孩扪虱子反而释然,这乃因她儿子天生不长虱子,不仅如此,所有各种虫虫对他都要退避三舍,夏天在凉床裸睡,大人眼见蚊虫四脚朝天从他身上掉下来。

    夏茹叫玉瑛和顾大嫂注意,不要让这些叫花儿把骏娃儿裹走了。玉瑛倒很大度:哼,就是裹走了,还怕他找不到路回来?

    这天来了支腰鼓队,在万天宫门口打了几通腰鼓。打腰鼓都是女的,她们每人挎两个腰鼓,蹲下打、跑着打,拧腰甩膀、踢腿跺脚、左旋右转。

    两个男的小锣伴奏。

    表演完,观众就朝她们瓦罐扔铜板,或朝她们口袋倒粮食。

    这天轮着夏茹和玉瑛施粥,夏茹问排头的女人,打得这么好,是凤阳来的吧?

    女人叫封李氏,带着个叫四妹的小女孩。她笑着答腰鼓是凤阳腰鼓,人不是凤阳人。

    夏茹又问起她男人,回答说路过木洞时,男人跟船主跑船去了。

    四妹细眉俊眼,笑有酒涡,斜眼时有道黑色闪电,身子虽瘦,却不是竹棍儿那种干瘦,而像柳枝儿,能显出几分身腰。

    虽说逃荒,娘俩穿得却干干净净,补疤衣服伸伸展展,不像其他人那样拖一块掉一块的。

    冷骏跟两个打锣的男子在一起,很快就学会了打小锣,他不用锣槌直接用手敲,锣音清亮悦耳满街荡漾直可穿墙入户。那些扭腰蹲下的古怪的姿势,他做得比两男子还要轻松裕如。

    他正在学做古怪的姿势,周围一片声的喝彩。叫花儿们朝着走来的玉瑛:

    “奶奶,你娃儿手脚好灵巧哇!”

    娘不带一丝儿笑容,虎着脸要抓他,他在破衫烂袄和臭哄哄的背篓箩筐中躲来闪去。

    当他窜到四妹面前时,这种事是从未发生过的,居然将小姑娘拉来当了一下自己的挡箭牌。

    这就出了事,四妹小胳膊被他一握,疼得眼睛水飙。但不知怎么她并没有哭出声来,单就嘴歪到一边,面皮在抖,小身体也在抖。

    玉瑛赶紧就不追儿子了,把她搂着。

    封李氏说:“四妹,哥哥就拉你一下,你就这样子!”

    玉瑛忙道:“嫂子,她是疼。”

    指着站住不跑了的儿子:“他抓我一下,我都要起几道红印子!”

    似乎是小姑娘疼得歪嘴斜眼嘘气也不哭不闹的表情俘获了玉瑛,牵着小姑娘的手说:“走,我去给你敷点药。”

    牵着小女孩向家里走,并向封李氏看一眼,丢了个笑容。

    封李氏知女儿虽疼但并没有伤着,多少有点诧异,但总归是很欣然的,向回头看自己的女儿挤眼并轻轻点了点头,跟在后面。

    她们走进嘉庐前厅,抢先回来的骏娃从后屋捧个“扑满”出来,当着小女孩摇几摇,塞满了都摇不响,递给她。

    小姑娘没接,回头看着娘。

    封李氏问:“少爷,你送给她,你问娘没有哇?”

    带感激眼色瞟玉瑛一眼。

    玉瑛道:“该的,他该赔礼。”

    拿过儿子手中小瓷罐递给小姑娘。

    封李氏道:“四妹,你不给大娘磕头!”

    四妹抱着扑满,双腿一弯,“咚”地跪在地上。玉瑛心疼忙搂起来。

    “来,厨房来!”顾大嫂后面向四妹招手。

    “有好吃的!”骏娃道。

    四妹又看娘一眼。

    封李氏笑道:“去呀!”

    玉瑛问封李氏:“她叫四妹,你生了四个?”

    女人叹气道:“生了四个,就带起这一个。丢的三个,男人心头始终都放不下。”

    “嘻,两个娃儿从打哭了起,还好了,这么合得来。你不如就住在我这里,跟我当帮工,等你男人来接?”

    “就怕我做事大娘不喜欢。”

    “看你就是个能干人。又不要签字约,你想留就留,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那——好嘛,我看大娘和少爷都是善人。”

    玉瑛便进去给顾大嫂说,顾大嫂笑道:“听见了——”

    说话随便,便又笑道:“想找个童养媳?”

    顾大嫂便给四妹烧水洗澡。把小姑娘瘦瘦的小肩膀捏着,拉到身边来,解开她蓬松的小发辫拨开头皮上的发根察看了一番,有没有虱子和虱蛋。

    封李氏忙道:“大娘,我晓得给她弄,我去烧水。”

    去给夏茹说了,夏茹同样说她想抱个童养媳,“你请啥帮工,屋头有好多事?”

    她道:“骏娃儿才多大点?我想把山上的杂树砍了,种桂花,缺个帮手。”

    夏茹道这女人逃荒来的,不知根底,不可住在嘉庐里面。顾顺夫妇搬进嘉庐住,原来住的一瓦一茅两间屋空着。可叫母女俩去住。

    玉瑛还怕住外面女人不高兴。哪知封李氏欢天喜地,跟顾大嫂去打扫一下,就住进去了。

    玉瑛的桂树林大功告成。花短工二十多个,说好一个工10个铜钱。

    钱武和孙尖两个,钱武做了四个工,孙尖做了两个,玉瑛未给二人工钱,对钱武道:“你去年差我一担谷子的租,要值100个铜钱,扣了这40个铜钱,都还差我60个铜钱!”

    对孙尖道:“你前年差的五斗谷子,差到现在,去年说拿坡上的包谷抵,又说包谷遭猴子扳了,遭猪拱了。说收了麦子再说,你又说没得肥,不种麦子!”

    两家却不依不饶,女人也来了,搬些歪道理来说。封李氏只得劝道:“奶奶,你莫跟他们争了,老爷回来再说。”

    钱家女人道:“老爷,他敢开枪打死人?”

    孙尖道:“不是这样说,幺老爷是讲道理的人,厚道,不像她又刻薄,又还撒泼。”

    玉瑛气得发晕,张不开口。

    封李氏搀着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等我家男人来了,找他们要!”故意说大声让对方听见。

    孙尖诧异道:“妈*,你男人,有好厉害?”

    钱武讥笑道:“叫花儿!她都是,男人还有好的?”

    封李氏要还嘴,玉瑛道:“不说了,不说了!”

    两个女人败阵而去,胜利者还追着讨钱。

    封李氏边走边回头骂:“你龟儿钱武,懒得烧虱子,一家人饿了喝井水!龟儿孙尖,滑头滑脑,除了对你妈不滑,对哪个都滑!”

    声音小等于叽咕,听到不得了。

    有个叫曾庆祥的老者拦住胜利者:“别闹了吧,她男人不在家,你们这样,如何要得?”

    孙尖道:“六哥,说起季仙,只要是天干水涝,遭虫子,说声幺老爷,今年要减点租子喽,没有说不减的。哪像她,黑起脸逼债,不管你屋头有没得。”

    钱武道:“各位,这个堂客,交租子给她,谷子干一点,湿一点,斗平一点,冒一点,她都要计较。她过年请我们吃顿饭,都说是吃的瘟猪儿肉,饭头的沙子吃得你的牙齿错啦错的响!其实季仙在的时候,我们当佃客的,哪个跟他说过半句气话?”

    玉瑛听见又气得要哭:“不要脸!我们当家的在,你交的租子,一担谷,我过后量,才八斗多一点!他不开腔,当然喽,你们哪来的气话?”

    钱武朝众人做怪像:“你们听,我们交租子,当他男人的面称了,她过后还要复!”

    曾庆祥道:“旧话莫提。现在依我说,不如就这样,都是老佃客了,一家是欠一担谷子,一家欠五斗,说多不多,少也不少。现在你们就不准问幺嫂子要工钱了,双方两清——幺嫂,你觉得如何?”

    玉瑛不吭声。

    孙尖、钱武互相挤眼睛。孙尖道:“那,她要写个字据。”

    玉瑛说:“我没得字据!”

    欠一担谷的钱武赶快借梯子下楼:“她不写算了。反正六哥说的话,众人都听见的哟!”

    冬天,封李氏柜顶取御寒衣物,不防滚下几只腰鼓。这玩意久不摸手痒,遂披挂毕,出门冒雪站定。

    雪花浓密,真个如雪山撒欢、天河溅浪。她为暖和显僵硬与生疏的手脚,乃拧腰甩膀,踢腿跺脚,左旋右转,蹲下跳起。鼓点疏疏密密、飘起落下,如这雪花。

    站下喘息时,眼中隐现匹小白骡子,摇鬃摆臀、纵蹄腾空。旋又变成个妙龄女子,无数只手,千手观音的手,手手执鼓锤,手手柔若绵,舞动着将身体屏蔽缠绕得天衣无缝。

    她不知不觉间就跟随着这妙龄女子舞起来了,所敲鼓点叮咚咣啷,雪中如鸣珠碎玉般好听。

    腰鼓一敲响,镇上陆续就有人走出,立在风雪中观听。

    大家也没有看见小白骡子、千手观音,只觉鼓点与雪花交织,很有阵仗,那些看过戏听过评书的,还竟都想起了梁红玉击鼓抗金兵。

    既久,一个个都成了雪人。

    后封李氏又将这套狂野妩媚的腰鼓打法,演习过几次。觉得有一天,还要靠这个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