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静庵神情凝重:“三年前,我在楠溪文会上初见这孩子,也和你一样反应,当初张天师看出他命格不凡,曾建言我收他入门。

    但那时他只是贾家被人忽视的庶子,年不过总角,以我的身份,如贸然收他为徒,只怕会惹人怀疑,反而会生出肘腋之患。”

    老宋有些恍然:“所以老爷只是举荐他入青山书院读书,掩人耳目,今日如不是见他被人构陷,老爷又想援手,这才会收了他做弟子。”

    柳静庵神情流露出悲悯,似乎回想起许多往事,说道:“当年你就跟在我身边,我们赶到五凤坡时,那人已服毒自尽。

    她那时身怀六甲,那孩子也胎死腹中,一出人伦惨剧!

    她虽为女子,却有不让须眉之仁勇,她若不死而生下孩子,不知要生出多少祸事,只怕要天下大乱!”

    那老宋道:“可琮少爷为何和她如此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要是说这两人毫无关联,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柳静庵神色迷惑:“神京中人都知贾琮生母是一青楼花魁,如今闹出罢黜案首的事,就是为了这桩缘故。

    这几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又怎么会成为花魁,死人岂能复生,胎死腹中又怎能重活。

    当年你我都亲眼见到那人入殓的,此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嘉昭帝微微一笑:“人情伦理,世道公心!郭爱卿这话说的好,这话你也要记好了。”

    嘉昭帝又问道“朕还听说,昨天静庵先生去了贾府,当面收了贾琮为入室弟子?”

    好在当年见过她的人,如今死的死,活着的也大都杳无踪迹,不然这孩子早被人看出端倪了。”

    静庵公定是深知其才,不忍他因无辜污名,而断了学业前途,才不惜以一身文名为他庇佑,静庵公惜才仁心,当为天下士人敬仰。

    柳静庵又对老宋说道:“此事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不然就是滔天祸事,只是那孩子,难道真的只是与人相似?”

    郭佑昌听了嘉昭帝这话,微微一愣,似乎觉得有那里不对,却又抓不住头绪。

    此举必定会引动天下士人非议!

    此例一开,以后妒贤嫉能者,随意找些阴私之说,便能构陷才高者,士林风气将会败落不堪,请圣上三思。”

    郭佑昌向嘉昭帝跪拜:“臣礼部左侍郎郭佑昌奉谕觐见圣上。”

    “回禀圣上,臣这两日翻阅户部卷籍,也查找过当年旧人。

    大周宫城,乾阳宫。

    贾琮生母杜锦娘确是身怀六甲才进的贾府,她在贾府生下贾琮后,产后陨血而殁。

    实在过于苛刻无理,人情伦理何在,世道公心何在!”

    如朝廷真准监察御史陈敏言所奏,罢黜了贾琮的案首功名,岂不是说文宗学圣的入室弟子,都没有科举之资?

    ……

    静庵公此举用心良苦,臣听闻贾琮在青山书院读书时,与静庵公同处洛苍山,常常前去静庵公的住所请益。

    “郭爱卿,朕前日让伱访查贾琮出身,可有结果?”

    贾琮因生母之故,在贾家多受冷落。

    郭佑昌越说越是气壮,到最后很有些慷慨激昂之意。

    但他生在贾家,长在贾家,是正统的荣国之孙,却是毋庸置疑之事。

    当初杜锦娘进门时,确为三礼不全,但以此为由,就断定贾琮为娼妓私生,不是荣国血脉子孙,还要罢黜他的科举之资。

    郭佑昌道:“确有此事,据说青山书院山长赵崇礼在旁鉴证,贾琮行了三叩拜师之礼,此事已在神京传开。

    郭佑昌拱首站在那里半天,也不见嘉昭帝说话,抬头望去,却见嘉昭帝正翻开一本灰白色的劄子,仔细看着。

    突然又停下手上动作,悠悠说道:

    “柳衍修十余年隐居洛苍山不问世事,却为了这小子出头,看来是对他看重的紧,文宗弟子,哼,倒是不战屈兵的好棋!”

    柳静庵是礼部的前任大宗伯,如今不管是礼部尚书李继宗,还是左侍郎郭佑昌,都曾经是他的下属和门生。

    虽人已不在位,却依然极受尊崇。

    这个节骨眼上,柳静庵收贾琮为入室弟子,那是向礼部表明自己立场,是在给礼部找说辞理由,是要力挺礼部保住贾琮!

    不管是李继宗,还是郭佑昌,都不会对柳静庵的态度,等闲视之。

    况且贾琮要是因被诬娼妓之子,罢黜了案首功名,李继宗倒也罢了,郭佑昌这个雍州学正,院试主官,就要承担所有罪责。

    所以郭佑昌于公于私,都会拼尽全力保住贾琮,他比任何人都适合在此事上挺身而出。

    柳静庵和李继宗两个老狐狸,不会想不到这些,当年他们可是私交极好的同僚。

    自贾琮被人举告之后,隐居洛苍山的柳静庵竟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礼部大宗伯李继宗又突然称病在家,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要说其中没有筹谋,反正嘉昭帝是不会信的。

    这两个老家伙分明是在给郭佑昌造势,让他可以轻装上阵。

    可笑陈敏言之流,看起来口若悬河,不过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这些老鬼,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特别是号称文宗学圣的柳静庵,一身学问心术,连嘉昭帝都不得不敬服。

    郭佑昌见嘉昭帝目光幽深,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中有些栗然,连忙又低下头。

    沉默了片刻,郭佑昌又听到御座上传来话音:

    “朕听说贾琮对生母至孝,虽生母出身不显,却言子不嫌母丑,生母十月怀胎生养了他,在他眼中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物感其类,人子同心,贾琮此言令朕感怀,郭爱卿以为如何?”

    郭佑昌微微一愣,说道:“贾琮此行乃纯孝之举,其言乃孝道至理。”

    嘉昭帝又说道:“朕之生母在世时,也曾出身不显,只是一位五品婕妤,朕限于祖制礼法,不能时常侍奉膝下,深以为憾啊。”

    “朕听说贾琮爱惜生母,几次三番因生母被人垢言,与人铮言相对,甚至拔刀相向!此举虽然有些鲁莽,但朕却能深感此情。”

    “郭爱卿刚才说,贾琮此行乃纯孝之举,其言乃孝道至理,深合朕意,朕为生母兴建大慈恩寺,其心其情也是如此!”

    郭佑昌惊诧的张开了嘴,皇上刚才说了一通,绕了这么大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啊。

    突然又一种被皇帝戏耍的羞愧,但回头一想,却挑不出皇帝话语中半点纰漏。

    是自己刚才侃侃而谈,人情伦理,世道公心。

    难道在贾琮这里就是人情伦理、世道公心,到了皇帝这里反而不是了?

    贾琮爱惜生母就是纯孝之举,他为生母出头就是孝道至理。

    难道皇上痛惜生母,要为亡故的生母建寺立碑祈福,就都能成了大逆不道。

    想到这些,堂堂的礼部左侍郎,背上冷汗冷飕飕的,圣上这是在诛心啊。

    以往他在朝堂上,以维护祖制礼法为己任,劝阻圣上为生母建庙安灵,言之凿凿,堂堂正正,义正词严。

    但今日君前一番对奏,往日种种竟然不攻自破。

    圣上早已挖好了坑,就等着自己跳进去。

    如今真是自家打嘴,自己败给了自己,竟一句话也说不响了。

    又觉得那里都有些不对,却一下子找不到理由反驳,心里猫爪似的便扭。

    嘉昭帝看了一眼有些无措的郭佑昌。

    接着说道:“贾琮是你亲点的雍州院试案首,如他因污名被罢黜,你这个雍州学正、院试主考官必定难辞其咎!”

    郭佑昌听了这话打了个寒颤,自己已近知命之年,如果真因案首名份之争,丢官罢职,那真是半生清名,晚节不保。

    圣上这是在敲打自己,这要让自己衡量清楚,生死荣辱只在一念之间,郭佑昌只觉浑身一阵发寒,都说圣心如渊,当真一点没错。

    “朕知你为官清正,一片赤诚,不想你半世清誉受污,也顾念君臣相得,更悯贾琮才华,感其对生母孝义,便给你们这个恩典吧。

    只是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却不能这般无声无息的了结,必须要有一个说法,才能让朝野士民心悦诚服,你需明白这个道理。

    你当年任翰林院编修时,常替太上皇拟旨,今日也给朕拟上一道吧,明日就由你在大殿之上宣旨!”

    郭佑昌脸色有些苍白,回道:“臣……遵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