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俊美华服公子,从不会出现在他这种路边小肆中。

    可这位富贵公子不仅进来了,还在窄小紧窘的店肆中,随意找位置坐下,脸上没半点嫌弃之态,像是来惯了这种地方似的。

    倒是他那个衣着寒酸的俏丫鬟,神情怯怯,有些拘谨。

    这华服公子却对她温声细语,异常上心,看得老板一阵稀罕。

    贾琮见香菱也是空腹了半日,但吃起东西却细嚼慢咽,虽养于微寒,但举止却有些法度。

    又见她抬手间露出手腕上几道伤痕,不禁眉头一皱,问起才知,那董老二对她日常行为举止管教甚严,稍有不甚就要打骂。

    贾琮却不知那董老二是个惯犯,十年前常与同伙在扬州一带拐带骗卖秀美女童。

    带往外地教养行为举止、诗书琴画,养成姿容风华之尤物,即为江南盛传的扬州瘦马。

    等女孩到了年岁,便高价卖给富贾官宦谋取暴利。

    贾琮带着香菱回到兴隆坊贾家老宅,站在老宅高大辉宏的门第前,衣裳鄙旧的香菱显得有些无助渺小。

    香菱眼中迷惘,她被拐走时才二三岁大,家中父母早就不记得了,这些年甚至以为那董老二是自己唯一亲人。

    贾琮笑道:“不用害怕,以后你就跟我住在这里,等我得空了,就带你去姑苏一趟,兴许还能找到你的家人。”

    前世他常听拐子掳走幼童,害人家破人亡,亲属痛不欲生,实在比杀人越货的盗匪还要恶毒。

    “三爷从神京带来的礼物,都是送金陵各家老亲的,我正准备去送礼,三爷你有什么吩咐吗?”

    原来自己还有家人在姑苏,可是少爷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怎么又会知道这些事。

    在这些事上,五儿却比晴雯想的开,三爷这样得意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个,将来在这上面免不了会多些招惹,哪里就介意得过来。

    他带着香菱跑到金陵隐藏,靠着原先一个老关系,做些倒卖洋货的事情维持生计。

    “金叔,伱这是要去哪里。”

    只是他失去了同伙帮衬,又不敢再走拐卖老路,手头资材有限,却没钱请名师教香菱诗书琴画这等高雅玩意。

    贾琮听香菱说她从小但有丝毫不对,便要被董老二打骂,身上经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心中对这拐子更是痛恨。

    怪不得自己买走香菱时,她对离开董老二几乎没有留恋,估计也是心中觉得不会比这更差的了。

    刚进了府门,就见了金彩带着几个小厮准备出门,那些小厮还挑着礼盒。

    这丫头虽衣服旧寒,但长得可真俏,眉间一颗胭脂痣很是讨喜。

    哪成想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时,他的同伙被官府查到痕迹,被顺藤摸瓜之下几乎全部落网,唯独他侥幸之下带着香菱逃走。

    第一次站在这气势森严的深宅大户前,心中不免有些恐惧,拉着贾琮的袖子,不由自主的躲在他身后。

    董老二这等恶鬼,他自然绝不会放过,等安顿了香菱,他便让人去应天府举告。

    再说香菱出身这么可怜,三爷从那拐子手中买了她,那是要救她出火坑,也是一桩心善的好事。

    想来贾雨村有甄士隐那个缘故,必定要给他这个面子。

    当年他看上香菱年幼稚美,又打听到那甄士隐虽家有资材,却是个无权无势的闲人,万一出事也不怕他反噬。

    今晚本是五儿值夜,晴雯却突然要和她换,五儿心中好笑,知道她又起小性子,或许还有些气不过三爷的小心思。

    贾琮带着香菱回了院子,五儿和晴雯见他带回来个陌生丫头,都是一脸惊诧,

    晴雯撅着小嘴,三爷如今大了就学坏,老摸五儿的手,给他梳个头还占自己便宜,如今又不知哪里找的俏丫头,也往屋子里带。

    又问道:“香菱日常在家都做什么,可以在屋里选熟悉的事来做。”

    金彩连忙应了,又让自己家里的去安排,看来这三爷也是个风流人物,这出门不到一天,也不知哪里买来这等绝色的丫鬟。

    于是便趁元宵灯会人员熙攘,乘机拐走香菱。

    自己只要能在屋里守着他也就够了,三爷是个重情念旧的人,怎么也不会亏着她们。

    没多久便听到同伙被枭首的消息,吓破了他半个胆,为了隐遁行迹活命,从此不敢做丧良心的拐卖之事。

    “你在我院子里安排新的床铺被服,我这新来的丫头要用,还有府库里有合适布料的,给这丫头做几套换洗衣裳。”

    贾琮虽然想不到扬州瘦马这种事,但大概也能猜到,应该是拐子拐了女孩后,要教养得体面周正些,才能卖上好价钱。

    老宅门口那身姿雄壮的镇守石狮,双目威严,似乎冷冰冰俯视着她。

    好在香菱自小生的俏美,只要能养大,一样是奇货可居,本想将来卖了她大赚一笔,却没想到半路被贾琮截了胡。

    ……

    不一会儿,金彩家的带了两个婆子,送来了床榻被褥,五儿帮着香菱归置,晴雯有些不好意思,也跑来帮忙。

    五儿又和香菱说三爷房里日常要做事情,还有需要留意的地方。

    贾琮把香菱的来历说了,五儿听了眼眶都红了。

    见到香菱柔顺之中带着紧张,应是到了新地方有些不安,一副楚楚可怜,便拉着她到一边说话。

    不过教养扬州瘦马的套路,他却没放下,都使在了香菱身上,日常教养香菱举止行为,香菱但有做的不对,便是一顿打骂。

    而且他用七百两银子买了董老二的洋货,煞有其事做了买卖,又说要走他的门路,已暂时稳住此人,也不怕他短时间内走脱。

    晴雯虽爱使小性子,却最容易心软,听了香菱的出身,心气便消了大半,不一会儿也凑过去一起说话。

    香菱自有记忆以来,就生长在寒门小户,从小又常被那拐子苛待,性子有些柔懦胆怯。

    金彩见贾琮一早出去,回来却带了个脸生的丫头,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香菱却伸出手指来数:“洗衣、做饭、泡茶、打扫屋子……。”

    五儿噗嗤一笑,说道:“三爷这里不用做饭,洗衣服都是外面的小丫头在做,泡茶倒是可以,外头屋子日常也是小丫头打扫。

    因为三爷是读书人,书房比较精贵,所以一般不让小丫头进,都是我和晴雯打扫,以后你就先管着三爷书房吧,这里是金陵老宅。

    三爷书房也没太多事,等回了神京,那边才有三爷的大书房。”

    这小半日五儿和晴雯带着香菱四处转悠,又是一通言传身教,毕竟香菱以前没做过丫鬟的事。

    吃过晚食,贾琮便去了书房,要将董老二拐卖女童的事修书一份,明天要让金彩派人送去应天府,早日将那董老二捉拿归案。

    他这边刚坐下,就见香菱进来,拿上书桌上的墨条,又在砚台点上清水,竖正墨条,在砚台上打圈儿研磨,动作轻而慢。

    贾琮见她磨墨的动作颇有章法,像是特意学过的,笑问道:“香菱,你这墨磨的挺好,可是识字的?”

    香菱听贾琮夸奖她,小脸一红,眼中却透着喜悦,说道:“我家对面有一家小私塾,我爹让我给私塾的张先生洗衣服,打扫塾堂。

    每个月能赚半吊钱,张先生见我干活勤快,便许我坐门口听,我听了两年认了很多字,张先生教的课,我背比堂上的小子都好呢。

    这磨墨也是我从张先生那里学的,不过去年张先生搬走了,我也没地方听课了。”

    贾琮心中了然,原来的时间线里,香菱潜心学诗,最后做出的诗连黛玉都赞赏,可见她本就能识文断字的,不然又怎么学诗。

    她坐在私塾门口听两年课,就能识字诵文,连学堂的孩子都不如他,说明香菱在读书上还挺有些灵气。

    “虽然认了不少字,就是没机会写,家里也没闲钱给女儿家买纸笔。”

    贾琮听香菱说得有些遗憾,看来她骨子里就有些偏爱文事。

    笑道:“我这里纸笔有的是,得空了我教你写字。”

    香菱喜道:“真的,谢谢少爷。”

    等到晚间休息,晴雯在小榻上又和贾琮说了些话,便沉沉睡去。

    贾琮隐约听见外间的小床上,香菱翻来覆去的声音,想是第一次在外过夜有些认生。

    第二天大早,贾琮就拿着写好的书信,让金彩派人带贾府的拜帖和书信,送应天知府贾雨村。

    贾琮见金彩今天依旧让小厮挑了礼盒出去送礼,看这礼品的规模比昨日还多些。

    便顺口问了一句:“金叔今日去哪家老亲送礼。”

    金彩答道:“今日给金陵薛家长房太太送礼,我们府上二太太在王家排行第二,而这位薛家太太行三,是二太太的亲妹子。”

    贾琮听了一楞,岂不是那位薛姨妈。

    ……

    应天府衙。

    贾雨村还没吃完早食,就接到从贾府送来信,看了后也是大吃一惊。

    信中竟写贾琮发现当年拐走甄英莲那拐子的踪迹,甚至连拐子的住址都写明。

    当年贾雨村穷困交加,如果不是甄士隐资助,他连上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齐,更不用说金榜题名了,甄士隐对他实有大恩。

    但贾雨村这人生性凉薄酷戾,做了高官后,当日姑苏那个闲散士绅,几乎已不放在他心里,倒是他的夫人娇杏时时念叨。

    他做梦都想不到,贾琮如何得知甄士隐和英莲之事,还突然书信举告那拐子的踪迹。

    虽然当年的恩义他已不放在心上,但如今有人重提,特别还是他视为恩主靠山的贾家人提起,他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不然传扬出一些根由枝节,就要毁了自己的官声清誉,于自己仕途进发大大不利。

    于是急忙点起精干的捕头衙役,趁着大早上就去大宰门抓捕嫌犯归案。

    如能破了十年前姑苏拐人要案,说不得还能得个断案如神贾青天的名号,也是桩美事。

    ……

    大宰门巷子,董老二家院子附近。

    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软轿,轿门上还扎着红绸,透着一股喜气。

    软轿边跟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仆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

    冯渊今天也是一身新衣,头发梳的油光,精神抖擞,一脸喜气。

    想到昨日水井旁打水的女孩,那娇润俏美的模样儿,似乎能沁入他的心脾,有了这样天姿国色的小美人儿陪伴,自己这一辈子知足了。

    想到那素云,冯渊当真是乐淘淘到不知所以然了。

    到了董老二家院门口,少年独自进去,却刚巧遇上董老二提着包裹出门。

    满脸喜色问道:“岳父这是往哪里去,我已筹足了五百两银子,今日特地来接素云过门,素云人呢?”

    董老二见了这少年,脸色一僵,后悔自己没早些出门,竟被这冯渊撞了正着。

    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有些嚣张跋扈的声音:“董老二,你那女儿呢,今日我便要带人走的!”

    董老二一听这声音,立马脸色大变。

    ……

    只见院门口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相貌堂堂,一身绫罗锦衣,富贵逼人,身后还带着四五个家丁,很有些气势。

    虽已是九月天气,这青年手上却不伦不类的摇着把折扇,一脸的骄奢纨绔之气。

    对着董老二颐指气使:“要不是我前几日去了镇江办事,早就来带人了,我那素云小娘子呢,爷这几天连睡觉都想着她。

    不要磨蹭了,快把人叫出来,爷可没功夫在这里耽搁。”

    那董老二一见这青年,便已慌了手脚。

    他因做洋货生意,押光了手上本钱,急迫之间,才将素云五百两银子卖给了冯渊。

    那知这金陵薛家的家仆给家里的少爷买妾,意外看到素云便上了眼。

    引了那薛家少爷薛蟠上门来看,那薛潘见了素云便挪不开眼,执意就要买下。

    董老二因先卖了冯渊,心中有了顾忌,薛蟠以为他要待价而沽,便开口出一千两买素云。

    这才让董老二动了心,准备卷来两家银子,再待上素云跑路,大赚一笔找地方逍遥,等到遇上还卖家,再卖一次素云,又可捞一笔。

    可没成想出了贾琮这档子事。

    贾琮虽然救了香菱,但有些因果并不会因此发生转变,薛蟠还是和冯渊撞到了一起,或许这是他们逃不开的宿命。

    董老二眼看一场祸事就要临头,如今那里能交得出人,再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一双小眼开始四处滴溜,就想找机会脱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