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通稍稍调整一下坐姿,随即缓缓打开话匣子。

    “你应该知道,咱们老陆家原本只是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先祖世代为农,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直到你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祖父才开始经商,历经先父和我数十年的奋斗才有这份家业。这一切的源头便是你的曾祖父遇到一位姓杨的贵人,是他教会陆家人如何行商,并且给了伱的曾祖父一笔本钱。”

    陆沉知道这件往事,不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位贵人的姓氏。

    姓杨?

    他忽然有了一丝明悟,问道:“杨大帅?”

    陆通很欣赏他敏锐的思维能力,道:“你没猜错,那位贵人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后代,就是当年为大齐镇守泾河防线的杨光远杨大帅。”

    陆沉又问道:“父亲认识杨大帅?”

    “认识。”

    陆通点了点头,又道:“不仅认识,还是生死之交。”

    陆沉待在织经司广陵衙门的时候偶然看过一份卷宗,那上面记载的是元嘉之变以前的事情,其中有一条便和杨光远有关,然而不过是寥寥数十字而已。

    “元康七年,岁暮,杨光远判通敌之罪,处绞刑,时年三十八。籍家赀,徙家太平州。幕属周寻等从坐者十五人。”

    算算时间,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情。

    望着陆通眼中很明显的悲戚之色,陆沉轻声道:“父亲节哀。”

    陆通摇摇头,惘然道:“这么多年过去,哀从何来?”

    他似乎不愿让父子之间的谈话氛围变得太沉重,接着先前的话题说道:“因为祖辈的交情,我从小便与杨大帅相熟。因为他年长我九岁,我们便以兄弟相称。兄长天赋奇才,从军没多久便开始崭露头角,几年后更是凭借一场奇袭扬名天下。”

    “那一战,他率领千骑星夜奔驰,直捣景廉人的骑兵驻地,奋战一个多时辰击溃四倍的敌人,并且将当今景帝的二叔一刀枭首。从那之后,他的军职步步高升,直至统率整个泾河防线十七万大军。起初我也在兄长的麾下领兵,当时还有一群年轻人志同道合,都想着彻底断绝北方三族的南侵之心,还天下苍生一个承平人间。”

    “然而朝中官员腐败不堪,先帝志大才疏又纵情享乐,军中将士经常连三成的饷银都拿不到。再加上很多人嫉恨兄长,时常在官面上刁难他,兄长便萌生以商养军的想法,同时也希望能给兄弟们留一条后路。你也知道,咱们陆家以经商为生,我接手这件事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通的表情依然平静,陆沉却受到很大的触动。

    放弃军中的大好前程,做一个满身铜臭又无地位的商贾,这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决断,陆通却没有任何的怨望,仿佛这件事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陆沉感叹道:“父亲很不容易。”

    陆通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在军中籍籍无名不为人知,又有家学渊源,接手这摊子事义不容辞。再往后我便专心打理这些琐事,一方面是通过行商连接各方势力,为兄长和其他人尽量解决官面上的麻烦,另一方面也能在必要的时候,给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陆沉觉得这件事既荒唐又很悲凉。

    杨光远也好,其他人也罢,他们都是齐国朝廷的武将,麾下都是齐国的军队,却担心朝廷的供给跟不上,不得不自己想办法。

    这是何等荒谬的境况。

    陆通继续说道:“北方三族之中,景廉人的野心最盛,在先帝即位之初便时常南下袭扰,后来又撺掇北方的赫兰人和西北的高阳人,凭借骑兵的优势不断犯我边境。后来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就是这三族分别建立了景朝、赵国和代国。”

    陆沉颔首道:“据说如今赵国已经成为景朝的附庸,与北燕类似,倒是西北大地上的代国不甚了解。”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陆通目光晦涩,幽幽道:“兄长在的时候,泾河防线犹如铜墙铁壁,牢牢庇护着大齐的北境,敌人莫说兵临河洛城下,他们连泾河南岸都没踏足过。连续几年的吃瘪让景廉人大为光火,于是当时的景朝骑兵统帅庆聿定,也就是庆聿恭的父亲,想出一个阴损的法子。”

    陆沉神情渐冷,寒声道:“离间计?”

    “不是什么奇诡的法子,然而出奇好用。”

    陆通面上浮现一抹嘲讽,哂笑道:“北方三族不缺金银,他们以极大的代价买通朝中一些重臣,以及宫里的大太监,让这些人夜以继日地在先帝跟前谗言构陷。时日一久,大齐历代以来最愚蠢的皇帝自然会动摇,但是他也知道泾河防线的重要性,不敢直接对兄长下手,只是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反复试探和打压。”

    “可是后来……”

    “兄长不止是兵法大家,同时也清楚朝争之险恶。早在元康五年,也就是他出事的前两年,他便开始做准备,极力切断他和我的联系,将杨陆两家的过往交集尽量抹去,同时小心翼翼地将一些人安排在不起眼的地方。萧望之便是如此,兄长很欣赏他,笃定他会成为军中名将,却也不得不找个由头将他打个半死,然后将他赶到淮州任镇北军都指挥使。”

    陆通顿了一顿,解释道:“那时候的淮州不比现在,历来是军中不得志武将的去处。”

    陆沉心中一动,难掩惊讶地说道:“杨大帅在那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大齐会失去半壁江山,淮州会成为战略要冲?”

    “依我对兄长的了解,他这样做确实是有意为之,但他肯定没有想到局势会崩坏得那么快。”陆通脸上的嘲讽越来越浓,又道:“他过世之后的第二年,景朝骑兵就顺利突破泾河防线,从容包围河洛城。其实当时的情况并不危险,景军压根没有攻陷河洛的能力。”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冷笑道:“先帝那个蠢货担惊受怕,勤王军还在路上,他就迫不及待让人出城求和。庆聿定和庆聿恭父子俩一通恐吓,不仅获得大笔金银,还割走北方数座重镇,此后泾河防线如同虚设。若此事到此为止还不算无可救药,但是庆聿定又出一招,逼迫先帝出卖沙州七部的土兵,以此作为同意撤兵的条件。”

    陆沉难以置信地问道:“他真的答应了?”

    陆通双手拢在小腹前,缓缓道:“沙州七部对大齐忠心至极,听闻河洛被包围,他们急忙派出八千土兵,靠着一双腿硬生生跑了七百余里赶来勤王,就这样被那个蠢货卖了。你可能会很好奇,为何伪燕察事厅的探子敢于接连赴死,其实他们大多在当年亲眼见识过朝廷何等腐朽不堪,甚至很多人家里都曾遭受过朝廷官员的欺压和羞辱。”

    至此当年的事情逐渐清晰。

    先帝元康七年,泾河主帅杨光远含冤而死,次年北方三族联手南下包围河洛城。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军攻破河洛,齐帝和太子在皇宫中自焚而死。

    次年,皇七子李端在南方世族的支持下,于永嘉城登基为帝,延续齐朝国祚,迄今已经十二载。

    关于陆通最后说的那些话,陆沉心中同样明白过来。

    那样的君王和朝廷不会给人一丝希望,只会带来无尽的灾难。

    他又想到林溪所言,无论齐朝还是燕朝,亦或是如今的景朝,对于北地百姓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

    甚至于,北地齐人更恨曾经的齐朝,又将这份恨意转移到如今的南齐身上。

    但他仍有一处不解,便问道:“父亲,为何杨大帅不造反?”

    “这个问题……”陆通沉默片刻,喟然道:“他不会。”

    没有太多的解释和形容,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陆沉感觉到无比的沉重。

    “其实等时间来到元康七年,兄长知道自己已经必死,那段日子他一直在调整泾河防线的部署,想着哪怕他含冤而死,那延绵千余里的防线也能挡住异族铁骑。我去找过他三次,可他每次都不肯见我,只让我好好照顾家人。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在他过世之后,泾河防线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被人轻易捅穿。”

    陆通眼眶微微泛红,涩声道:“他根本没有给我们营救的机会,入狱仅仅三天就于牢中过世。我一心想为他报仇,可是当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加上没有太好的机会,我只能暂时忍耐。”

    陆沉忽然意识到自己恐怕要听到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情。

    他问道:“父亲,都说先帝和太子在宫中自焚,这是真的吗?”

    “是。”

    陆通毫不犹豫地点头,然后嘴角稍稍咧开:“那把火是我让人放的。”

    陆沉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说。

    “我足足筹谋四年才等到这个机会。”

    陆通眼中飘起风雪,缓缓道:“虽然这会让那个蠢货在史书上除了斑斑劣迹,还会添上一条较为正面的记载,但我更不能容忍他们可以逃出河洛,继续在南方称孤道寡祸害苍生。我没有多大的本事,论带兵打仗不及兄长之万一,可我这个人很记仇,他们害死了兄长,我就要用熊熊烈火活活烧死他们。”

    “即便如此,也无法洗清那对天家父子做过的罪孽。”

    陆通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陆沉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知道今日这场谈话不仅是为了叙述当年的故事,更关乎着自己的未来。

    既然他决定走上台面,陆通自然不会继续隐瞒这些事,尤其是他曾经弑君。

    难怪他不让自己读书参加科举考功名,一心想让他留在淮州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

    “不要害怕,这些事不会影响到你,为父做得很干净,连萧望之都不知道。当年的痕迹早已消散无踪,当今除了为父之外,你是唯一知道详情的人。”

    陆通神色镇定地望着陆沉,语调温和,满眼亲近之色,又轻声微笑道:“不要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长辈的事情交给长辈来处理,你只需要遵从本心选择自己的路。”

    “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