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长子以为可否?

    这句话,暗含的信息量很多。

    ——堂堂汉天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就一件事问自己的儿子:你觉得这样行不?

    答案是:天子觉得不行,但没法亲口拒绝,想借儿子的口来回绝此事。

    也就是说,对于齐王刘将闾想要掺和瓷器生意的意图,天子启并不想答应,却又碍于削藩在即、朝堂需要稳住齐系的必要性,而不便直接开口回绝。

    这还只是第一层。

    继续往下深挖:天子启今日召见刘荣,瓷器只是个引子,只是召见刘荣的借口。

    真正的目的,恐怕也是想要借刘荣的嘴,对齐王、楚王说一些自己想说,却又不方便亲自说的话。

    说的直白些,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刘荣负责恐吓、告诫,天子启再站出来安抚、拉拢。

    而这,就意味着刘荣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要准确揣摩到天子启的意图,准确说出天子启想说,却碍于身份而没法亲自说的话。

    想到这里,刘荣便含笑起身,并没有直接回答皇帝老爹的问题,而是对落座首席的齐王刘将闾遥一拱手。

    “久闻齐地以工商之业、渔盐之利闻名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是……”

    “——就连齐王叔堂堂宗亲藩王,都时刻不忘借工商之业谋求贾利,想来齐地的民风民俗,也大抵如此了。”

    “却是不知此番,王叔想要带多少瓷器回齐国,又愿意给出怎样的价钱?”

    先是言语暗讽刘将闾‘堂堂诸侯藩王,却操持商贾贱业’,刘荣便自然的询问起订单量,以及刘将闾能给出的收购价。

    倒不是因为刘荣,真的打算和刘将闾聊这笔生意。

    而是方才走入殿内时,刘荣从皇帝老爹的僵硬笑容,以及少府令岑迈满脸的为难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齐王刘将闾,恐怕是以少府的瓷器,来作为此朝长安,敲朝堂竹杠的切入点了。

    既然是敲竹杠,那自然是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只是不知刘将闾,究竟会如何粉饰自己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意图……

    “却是让长公子见笑了。”

    “我齐国地狭、土寡,若不谋商贾工商之利,单凭农耕,齐地之民断是养不活家小妻儿的。”

    “便是寡人齐王之躬,也是时刻心系民生民计,总想着能再从什么地方,买入一批粮食到齐地,生怕治下子民挨了饿、受了寒。”

    “久而久之,身上难免便染上些贾人的习性……”

    对于刘荣的暗讽,齐王刘将闾并没有当回事。

    做了这么多年齐王,类似的冷嘲热讽,刘将闾早就听的耳朵生了茧子。

    ——骂的比刘荣还难听、还过分的,刘将闾也不是没听过。

    作为一个商人气、市侩气颇重的宗亲藩王,刘将闾只在乎现实利益。

    至于一言一语之间的得失,根本就不会让刘将闾生出情绪波动。

    一如往常的,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一番,同时也算是为后续做好了铺垫,刘将闾这才顺着刘荣的话题,开始表明自己的想法。

    “公子在少府做的瓷器,寡人看过了。”

    “——甚是精美!”

    “只是这瓷器质地过脆,并不比陶器坚固多少,不似铜、木硬,又不比布、帛软。”

    “齐国远长安数以千里,若是直接运瓷器,一路上车马颠簸,只怕是……”

    适时止住话头,刘将闾便是一阵摇头叹息,似乎是为此感到十分困扰。

    但殿内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听出了刘将闾话里的意思。

    “好!家伙~”

    “合着这是直接盯上制作工艺了?”

    这一下,刘荣也总算是知道方才入殿是,皇帝老爹脸上的笑容为何那般僵硬,少府令岑迈的脸上,又为何会愁云密布了。

    “呵……”

    “原以为齐王叔,是想从少府分碗肉羹。”

    “不曾想,竟是要连锅一起端回临淄?”

    意识到刘将闾的目的,也对天子启的立场有了大致猜测,刘荣只含笑一语,便将刘将闾的心思戳破。

    话说出口,也不忘用余光扫向上首的天子启,确定自己没猜错天子启的意图。

    见天子启面色如常,刘荣心下大定,便也就不再和刘将闾客套了。

    “瓷器,是我这个皇长子得知朝堂削藩在即、关东或有大变,很可能会军费不足,而为少府新开的财路。”

    “——等来日,吴王刘濞举兵谋逆,祸乱关东时,少府便要用售卖瓷器赚来的钱,作为朝堂平叛大军的军费。”

    “说不定到时候,就连远在临淄的王叔,都需要朝堂大军去救……”

    “却不知:王叔要连锅端走少府这条新财路,又能给少府内帑,做出怎样的补偿?”

    表面上,刘荣是在问刘将闾能开出什么价,但实际上,这番话却是将齐王刘将闾,逼到了一個十分尴尬的境地。

    ——吴王要反,这是如今汉室天下人尽皆知的事。

    在这个前提下,在少府内帑正要用钱,而且是流水般往外‘流钱’的档口,刘将闾舔着个ac脸就要挖少府墙角,显然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最合理的,当然就是事实:如果能从少府得到瓷器的制作工艺,齐王刘将闾为代表的齐系七王,就能在口头上承诺‘不与吴王刘濞同流合污’。

    而这,也正是刘将闾尴尬的点。

    “敢说出来吗?”

    “敢当着父皇的面,说‘只要把瓷器的制作工艺给寡人,寡人就不造反’吗?”

    刘将闾显然不敢。

    别说刘将闾这么个精明的‘商人’了,哪怕是个傻子,但凡没傻的太严重,便也同样不敢。

    可除此之外,齐王刘将闾,显然也给不出其他有说服力的理由……

    “寡人,可以给少府分利。”

    “凡是齐地出产的瓷器,其售卖所得,寡人都可以分一半给少府。”

    “少府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岁入千金……”

    刘将闾话音未落,刘荣便笑着摇摇头,开口打断了刘将闾的幻想。

    “这事儿,不是只有齐王叔能做。”

    “楚王叔、梁王叔,乃至北方的燕、代、赵,甚至南方的长沙王,也同样能做。”

    “——说句不恭敬的话:若确有此意,父皇甚至可以在宫中随便找个寺人,也同样可以去做这件事。”

    “一如先帝时,于蜀地铸钱的邓通?”

    说到敏感处,刘荣不忘再一斜眼,偷偷瞥向端坐御榻之上的皇帝老爹。

    上个月,邓通饿死在了长安街头。

    这个曾经富可敌国,甚至于吴王刘濞平分天下货币市场的幸臣,终于还是没能逃脱那句卜语为自己定下的宿命。

    但此时此刻,天子启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一个死人身上。

    得到天子启默认,或者说是‘不会因此降罪’的授意,刘荣终是暗松一口气;

    旋即,也道出了盖棺定论,让齐王刘将闾彻底从幻想中醒来的一番话。

    “比起这么一个只需要吃饱、喝足,经营所得会尽数纳入少府,且必会对父皇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寺人,齐王叔,又强在了哪里呢?”

    “——少府为何要平白把瓷器的一半利益,分给于国无功、于民无益,不思忠君报国,只谋商贾之利的齐王叔呢?”

    ···

    “齐王叔又如何保证在将来,借瓷器之利而积累下庞大财富之后,不会像如今的吴王刘濞那般,动了觊觎神圣的心思?”

    “亦或是当下,王叔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碍于家底没有刘濞那么厚,这才盯上了少府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