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了又明,明了又暗。

    这是他们在船上度过的第三天。偶尔上一趟岸,船上的伙计去买些必需品。这时候,他们就到岸边走走转转。在大江里起伏惯了,上岸时他们都有种上下摇晃的错觉。

    这艘船是个货船,载人只是副业,除了他们四个客人外,还有不少伙计。因为是顺江而下,现在也不需要划桨,大家都比较清闲。

    天黑了,江河很静,倒映出颤抖的月亮,泛着粼粼的光。

    “传说有一条河,是逆着流的。”

    站在船边赏月的舟皿没有回头就知道有人靠近他。他突然这么一句,山海感到疑惑。

    “您是说……葬头河?”

    “是了。传言是死生交界的地方。那里开满了一种没有叶子的花,红彤彤的,火一样。”

    “有些想见见。”

    舟皿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见了可就回不来了。”

    黛鸾还没有睡。她从篷里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同来到船边。山海将她往里拉了些,怕她不小心栽下去。舟皿却稳稳地站在船头,没有丝毫惧色。

    “梁丘呢?”

    “她睡着了。她最近总是很累。”

    “嗯,能睡着也好。你怎么还不休息?”

    “我睡不着……”她又揉了一下眼睛,“山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岸啊?”

    “不知道。我想,应当快了。”

    舟皿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离水远了些。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作为领路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船吗?”

    “的确。”

    山海虽然承认,但对更多的事总是只字不提,这是他的风格。那张看不太懂的地图还在慕琬那儿,她总是贴身放着,生怕再丢了。舟皿看他没说下去的意思,反而刻意追问。

    “是要去找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随缘吧。或许是人,或许是物。”

    黛鸾看了看山海,又看了看舟皿。他们的面容都是一样的平静,对于这个话题似乎感兴趣,又不那么感兴趣。她转而对舟皿说:

    “你呢?你又要到哪里去呀?若要看遍中原的风光,走了这么多天水路,也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啊。”

    “嗯……你倒是很聪明。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过,你们喜欢狗吗?”

    “……狗?”黛鸾立刻想到了慕琬的天狗,警觉地问,“狗怎么了?”

    “没怎么。我要去一个……到处是‘狗’的地方。这是一位走无常委托我的事。”

    “走无常?”山海察觉了。

    “对。夕书文相——寒酸的穷书生一个。我们几百年前就认识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而那时,我也不过刚学会化形罢了。很枯燥的故事,没什么意思。”

    黛鸾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你认识凉月君?!”

    “很奇怪么?你们不也与一些无常有所瓜葛。还是说……你们也认识他?”

    “唔,算是吧……”她吞吞吐吐。山海没有插话,他不确定舟皿是否知道万鬼志的事,还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不过也与我无关……”舟皿回头看了一眼月亮,“凉月君助我为郡主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好好安葬了。我为了答谢他,便同意替他查一件事。”

    黛鸾忍不住嘀咕:“这家伙怎么这么清闲,什么事都交给别人做……”

    “哈哈哈,也不尽然,作为无常鬼,他的确很忙。他要我去北面的一个县城。一些规则,在那边受到了……挑战。很多阴阳师和妖怪都聚集在那里,钱财也大量流动……”

    “这之中有什么关系吗?”黛鸾不明白,“还有之前说的狗,又有什么关系。”

    舟皿轻轻吸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那里很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县城,地下却很热闹。你们知道什么斗鸡、斗狗、斗蛐蛐的集市吧?那里也一样,有一家非常出名的‘狗场’。实际上相互厮杀的却不是狗,而是妖怪。”

    “什么……”山海也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种地方?您此行,是要替凉月君处理这个地方吗?”

    “不,不是。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合理的地方。那儿也有那儿的规矩,我们无权干涉。再者,若真能出什么大事,阎罗魔早就派人解决了……我要去哪儿找一个人,将那人带给他。”

    虽然山海下意识地想要问“什么人”,但他自己也并没有对舟皿坦诚他们的目的,因而也不便过问。黛鸾兴许也知道这点,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狗场’,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有见过。不过听夕书文相说,比普通关着动物的笼子要大——那是一整个平台,筑了高墙,拉了铁网。不过与其说是台子,不如说是个坑。人们就围着一圈向里看,就像你们斗蛐蛐一样……只是里面打的你死我活的,是妖怪罢了。偶尔也有人。所以‘网’比较特别,应该是念过经文或者洒了符水、布了阵法,不然早出事了。”

    “那一定……很刺激。”

    黛鸾如此回答,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有时候山海也不太能懂她,不知道她是真的就这样生来冷漠,还是和他一样,只是冷着个脸,不习惯有更多表情罢了。这点上看他们师徒俩还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想也是。那里聚拢了许多在你们看来不入流的阴阳师,除了来打探暗地里的消息的阴阳师外,还有你们这种正统的人不喜欢的……猎魔人,也有些役魔使。他们将自己抓来驯养的妖怪放在里头,替它们签下生死状,更多人来下注。那里的钱是脏的,通常要‘洗干净’才能拿出来用。县衙是默许的,那个地方穷山恶水,不弄点什么噱头富不起来。不过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很穷……大概大多数时候,是把钱从左手倒在右手上吧。”

    “我不喜欢这样……”黛鸾说,“我也不喜欢斗狗、斗蛐蛐。小时候觉得有趣,长大反而不想看了——我总觉得它们很痛。”

    “这很好,孩子。我也不喜欢。”

    舟皿说着,慈爱地拍拍她的头,山海没有阻拦。

    “那个地方,偶尔也有猎魔人抓自由的妖怪,卖给‘狗场’,通常能被抓来的都不强,也没有谁庇护,都沦为主宰者们的玩物。里面的常客,就仿佛比武时的擂主,偶尔会换。他们对待人的方式也不好——对一些欠了钱没法还,或者犯了别的事,他们会动私刑,丢进妖怪堆里,亦或是办一场比赛。那些比赛要收入场费,因为人类手无缚鸡之力,毫无悬念,在被逼疯的、或是训疯的妖怪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毫无悬念,不需要赌。”

    舟皿平静地诉说着骇人听闻的事。

    晚风吹上船,冻得人发抖。

    “偶尔会举行乱斗,也是吸引人的一种方法……啊,据说也会有人专门去挑战作为‘擂主’的妖怪,不过很少。”

    “阴阳师吗?”

    “有时候是阴阳师,有时候是武者。因为人类允许带些东西,让厮杀显得比较……平衡。不过妖怪不会等你摆好阵法的,所以武夫居多。人也是要签生死状的,妖怪可以杀人,但人却不能杀死妖怪——不然下一任守擂的妖怪可不好找,你要赔很大一笔钱。”

    “真是怪了,竟然有人会主动讨打……挨了打还要赔钱。”

    “哈哈,因为若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也会有钱拿。虽然钱不多,但你会变得很有名,有钱人家会花重金请你做护卫,或是有外地人花更多钱买你,去其他地方的场子打。这些你们应该也知道,许多地方都有明着暗着的比武大会。”

    “您要找的人,竟然混在那里面吗?是要……救他出来?”思索一番后,山海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凉月君也十分从容,或许知道那人命还长着。”

    “这太奇怪了!”黛鸾有些激动,“大多数时候……人才应该是弱势的一方。可一旦从数量或者其他方面强了些,就要做这种事……为何总有一方要被迫害呢?”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这种想法也很天真……但若所有人都与你一样想,大多数妖怪,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力量是拿来保护而非伤害的,人与妖都该清楚。

    道理谁都明白,可在利益面前谁也不愿意想起来。

    “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几分兴趣?既然你说你们不知道该去哪儿,不如和我一道,去那个地方看看,见见世面。”

    山海总觉得这样对阿鸾不好,但她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却也算是成年人,该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慕琬的态度大概比较随意,明早可以再问问她。而不等黛鸾回答,她就突然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口,认真地说:

    “我们去看看吧!”

    “你不是不喜欢吗?”他问,“怎么还会想去看那些残酷的东西?”

    “那里……应该有很多妖怪需要帮助吧?它们也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那儿,不是去杀对方,就是被对方杀掉吧?”

    凛山海叹了口气。

    “你说的不错。但那地方我们很陌生,不知该从何下手。何况你就算帮的了这一波,下次呢?就算你能全身而退,还会有新的妖怪被带去的。”

    “能救多少是多少。”

    “……舟公子说的不错,你的确是个天真的孩子。但……”

    但这大概是一件好事,他想。

    她虽然善,却不傻,也很强,这非常难得。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莽撞让自己送命,又即便身陷险境也能明哲保身,作为一个小丫头,的确很了不得。

    他常常因为她是自己的徒弟而自豪,尽管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教过她。但她依然学会了很多事——靠自己。这也是他愿意带她游历,看她成长的原因。

    黛鸾呢?她会自豪于自己有这样的师父吗?或者,因为这样的师父没能教她什么,而暗自责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