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停止,暮色降临。

    今天,大年初二,所有事情都在今天发生了,一生都难以经历完的事情,今天,一次补足。

    方宛如卸下披在身上那沉重的铠甲,已力倦神疲,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几步之遥的房屋,每抬脚迈一步,双脚像灌了铅一般,无比沉重。

    回到婆婆生前住的屋里,方宛如悲痛到无法呼吸,走到案台前,拿起火柴,点上煤油灯,微弱的亮光,映照在昏暗的屋里,死一般沉寂。

    公公婆婆在世时,这间屋里的欢声笑语,已荡然无存,昔日的温馨,只能让活着人,痛入骨髓。

    朝着微弱的亮光,目视着带着病痛,含着悲伤离世的婆婆,静静地躺在床上,去了另一个世界。

    无法抑制的泪水,在方宛如憔悴的脸颊无声滑落。这一刻,她多想丈夫在身旁,夫妻二人休戚与共。

    世轩,久叔,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方宛如抬眸拭泪,余光瞥向墙角的木柜,铁锁已被打开,黎素锦伪造世杰身世的纸张,一定是刚才她潜到屋里来,把公公生前记载下世杰身世的纸张,自己动手伪造了一番。

    书桌上的硕台,墨块,笔,虽然草草地处理过,显然留下痕迹。

    黎素锦,果真心狠手辣,为了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下此毒手。甚至,不顾陈家多年的恩情,恩将仇报。

    婆婆临终前早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所以才煞费苦心,事先准备了一份假的陈家香烛祖传秘方,为的就是堤防陈家兄弟的阴谋诡计。

    方宛如再次捧起婆婆临终前,交给自己的木盒子,回想起刚才陈家兄弟的赶尽杀绝,真为自己事先做好的一切而庆幸。

    事先被自己用冷水浸泡并毁掉的纸张,是公公生前写好存放陈家祖传秘方的地址而已,并没有把秘方制造的过程写出来。

    公公在纸张上注明,祖辈们之所以不把秘方写出来世代相传,那是为了堤防陈家后代有人图谋不轨,祖悲们在存放祖传秘方的时候,立下誓词,在存放的地方设下机关,但凡陈家子弟觊觎家业,所图不轨,硬闯禁地抢夺秘方者,非死则残。

    公公秉承祖辈意旨,也把秘方存放的地址写下来,交由婆婆保管。

    婆婆临终前说,陈家的祖传秘方,是由每一任当家临终前,才能把秘方完整地抄写下来交由新一任当家,公公本该在自己临终前,才能把秘方完整地抄写下来,交给新当家世轩的,一切都来不及,公公却惨死异乡。

    婆婆临终前还说,公公除了写下这份祖传秘方之外,还写下了有关世杰身世的详细过程,他本打算等世杰成人后,亲手交给世杰的,也都没有机会了。

    方宛如冷静地回忆,婆婆临终前所说的话,自己是否有听漏的,细想了下,终于记起来了,正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忘了婆婆临终前,除了口头上道出世杰身世之外,还交代了有关世杰身世的记载,公公生前把记载下来的纸张,放在靠墙壁的木柜里面那个铜盒子里,用红布包住,开锁的钥匙就在婆婆,梳妆台下面抽屉的铁皮盒子里面。

    正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没有及时把木柜打开,拿出有关世杰身世的纸张,才让黎素锦有机可乘,婆婆才离世一会,她就直闯屋里,一切都有条不紊,了如指掌, 公然给自己扣罪名,被黎叔押回去后,再次潜到婆婆离世的屋里来,找出有关世杰身世的纸张并当场伪造世杰身世来诬陷自己包庇陈家私生子,从而报复自己。

    原由只有一个,那就是黎素锦一定是,事先就知道了有关世杰的身世,公公,婆婆生前,一日三餐的饮食起居,都由黎婶来做,黎素锦送来,难免在送食物到来的时候,正巧听到公公婆婆说起有关世杰身世的话,所以,这一刻她才如此大胆地当着众目,公然暴露世杰身世,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报复,报复公公婆婆,没有做主让世轩娶她为妻,痛恨自己,剥夺了她做陈家大少奶奶的愿望。

    事已至此,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眼下,要做的,就是让婆婆入土入安,婆婆的丧礼,该办的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婆婆生前在陈家劳苦功高,待人宽厚,不计名利,默默地付出,公公也因为有婆婆这位贤妻的支持与陪伴,陈家的家业,才得已盛兴不衰。

    即便婆婆,普通如大众之妇,就冲着普通之妇的贤良淑德,也必须谨遵孝道,绝不做悖于常理之事。

    现在,找谁来帮忙处理婆婆的后事?静喻是否回了林府?只要她平安就好,来日再叙说。

    敲门声响起,方宛如起身去开门,黎叔夫妇,阿祥,已站在门外。

    方宛如,鞠着身子,对长辈尊称道:“黎叔,黎婶,祥叔,我正想去找您们过来商议婆婆的后事。”

    黎叔迈进屋里,神情庄重,走到陈家大奶奶吴凤芝的遗体前,扑通跪下,老泪纵横:

    “大奶奶,我黎绍忠,教女无方,枉为人父,不孝女素锦,不分善恶,以怨报德,诬陷恩人,陷害大少奶奶,罪不可赦,天理难容,我在此向大奶奶陪罪。”

    黎妻默然落泪。

    阿祥眼眶噙泪,神情哀伤。

    方宛如扶起黎叔,冷静温和道:“黎叔不必自责,这是素锦个人的行为,与您夫妻二人没有任何关系,您为人本分,对陈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公公,婆婆在世时,对黎叔的人品,心知肚明。”

    “大少奶奶谬赞,老夫受之有愧,更无脸面对在天之灵的恩公夫妇,等到了那头,我再向恩公夫妇陪罪。”

    “我想信公公婆婆在天之灵,是不会怪罪黎叔的,因为黎叔夫妇的人品,毋庸置疑。”

    阿祥在吴凤芝的遗体前跪了下来,悲伤道:“大奶奶,你和大老爷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回报,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恩人。”

    “祥叔快请起。”方宛如抚起阿祥:“您和黎叔夫妇的忠心,公公婆婆都知道的,不必过于自责。”

    “大少奶奶,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奶奶说,请允我诉说,行吗?”

    方宛如落泪点头。

    “我幼时丧父,二十八岁那年,母亲重病离世,我变买家里值钱的东西,叫来左邻右舍帮忙,草草把母亲安葬入土,家徒四壁,只好到赫赫有名的陈家香烛厂混口饭吃,大老爷听了我的遭遇,二话不说,就把我留在陈家,每天干些轻活的家务活。一晃,就二十五年的,大老爷和大奶奶,从未对下人大声说过一句,对下人亲如一家,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大老爷,对自家下人这般厚爱的,不是我阿祥运气好,而是大老爷和大奶奶,心慈手软。”

    “两位长辈快快请起。”方宛如再次扶起阿祥和黎叔,“咱们先把婆婆的后事办了,再协商如何解救世杰和夏翠竹。”

    “大奶奶的后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绝对不能马虎。”阿祥道:“现在天色渐晚,明早我就去莫岭村把莫道士请来,为大奶奶念经超度。”

    “明早我去街市,把披麻戴孝的缟巾买回来。”黎叔低沉道:“咱们一定要把大奶奶的后事办得体面,人手不够,等会我去一趟香烛厂男工人的寝室,没有回去过年的工人,就叫他们搭把手,我相信他们是十分情愿的。”

    “那就有劳黎叔了。”方宛如诚恳道。

    “大老爷,大奶奶都走了,陈家昔日的辉煌已经荡然无存,接下来,大少奶奶有什么打算。”黎叔问。

    “现在的陈家已四分五裂,仅有红烛房由我和婆婆掌管,放年假前,婆婆宣布年初六开工,明天就是年初三了,婆婆却在年初二离世。”方宛如唉叹,“红烛房恐怕是开不下去了。”

    “大少奶奶是畏惧,二老爷和三老爷吗?”阿祥道。

    “不是畏惧,是已经没有退路。”方宛如实道:“现在,二叔以世杰的身世来逼迫我交出祖传上秘方,三叔以夏翠竹与陈久男女关系混乱,来要挟我交出祖传秘方,无奈之下,我只好答应他们,办完婆婆后事,交出祖传秘方。”

    黎叔怒火道:“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阿祥都告诉我了,是素锦那畜生,无中生有,诬陷大老爷,才害得世杰少爷被二老爷利用,我押素锦那畜生回去的时候,我明明是在正屋守住不让她出门,我就打了个盹的工夫,那畜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溜出去做孽了。”

    黎叔说完,瞥了眼妻子,正色道:“桂琴,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素锦趁我打盹的时候溜出去,你是知情的,对下对?”

    黎妻目光躲闪,默不吭声。

    “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一而再的助纣为虐,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黎妻抹泪无语。

    “黎叔,不怪黎婶,素锦之所以变成这样,一切原因都在于我,素锦和世轩本是青梅竹马,是我后来居上嫁给了世轩,素锦才痛恨于我,一切原由都是因为我。”

    “大少奶奶仁慈了,我自个的女儿,她的为人,我一清二楚,等会回去,我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事情发生了,也终究会过去。”方宛如劝说,“黎叔,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吧,别在追究了,让婆婆走得安详些。”

    “我在陈家生活了二十五年,如今,已年过半百,没有地方可去,只要大少奶奶,一天在陈家,我们就一天在陈家和大少奶奶一起,生死与共。”阿祥表态。

    “对,我和阿祥的态度是一致的。”黎叔表态:“只要大少奶奶不嫌弃,我们就跟定你了。”

    “有两长辈的扶持,荣幸之极,怕就怕事与愿违。”方宛如感动而担忧道:“黎叔,祥叔,咱们现在说开了,我想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有两件重要的事情是要做的,第一,办完婆婆后事,让难民离开吧,我也想让他们全留下来,如果不让他们离开,我害怕到时候会殃及池鱼。第二件事,想办法救出世杰和夏翠竹。”

    “好的,等办完大奶奶的后事,我和阿祥就开始着手。”

    “宛如就多谢二位长辈了,我今晚在这儿为婆婆守灵,您们都回去休息吧。”

    “我就不回去了,我想陪大奶奶最后一程。”阿祥声音低沉:“大老爷和大奶奶生前,视我如亲人,我无力回报两位恩人的恩情,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大奶奶最后一程。”

    方宛如含泪点头。

    黎婶揉搓几下冰凉的双手,说道:“我也留下来,陪大奶奶最后一程。”

    “趁现在还早,我到香烛厂男工人的寝室找几位做事稳重的,明天帮忙料理大奶奶的后事,马上就回来。”

    黎绍忠走出门口,黎妻夹着哭腔道:“绍忠,等会你回一趟屋里,看一下素锦有没有回来。”

    黎绍忠回眸,怒视妻子,痛斥道:“那畜生干着天理不容的事情,是死是活,那是她自己的事。你若是放不下心,就自己回去。”

    黎绍中迈出房门,黎妻垂眸落泪。

    方宛如瞧着黎妻放心不下女儿,柔声道:“黎婶,这儿有我和祥叔就行了,你回去休息吧,你的心意,婆婆是知道的,回去休息。”

    黎妻拭擦眼泪,低声道:“那好吧,我就是担心那丫头再做傻事,我得说说她,大少奶奶,明天我再过来。”

    “好的,黎婶,明天你再过来。”

    黎妻走出屋里,阿祥生气道:“黎叔的人品,那是没得说的,胸怀坦荡,光明磊落,黎妻嘛,就不是那么正直了。”

    方宛如知道阿祥是为婆婆报不平,为了不伤大家的和气,方宛如温和道:“没事的,咱们和和气气的,办完婆婆的后事,接下来的事情,就坦然面对吧。”

    阿祥不再说下去,默默地为大奶奶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