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报复?

    钱可柔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茫然,头脑单线程的“机要秘书”思考不出其中关窍。

    赵都安负手立在那副泼墨大画下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幽幽道:

    “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会来,是巧合吗?未必。”

    他以李浪立威,这个目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云阳公主定然明白。

    今日他大开方便之门,索贿赎人,驸马趁机登门,却要当众将人提走。

    若赵都安允了,他费力构建的威严,必会狠狠削弱。

    会被解读为,他那日敢打李浪,是因旁边有莫愁撑腰。

    今日莫愁不在,一个京圈公认的“窝囊废”,“绿毛龟”就可令他退让。

    尤其,今日不知梨花堂内锦衣,还有京城小半官场遥遥关注。

    同样是赎人,对小官家眷索贿,对驸马免费,区别对待明显,云阳公主只要略一宣扬。

    赵都安欺软怕硬,狗仗人势的行为,就会传开。

    威严扫地,前功尽弃。

    当然,这個揣测也未必真实。

    但无论云阳公主是否有此心思,在这个关键节骨眼上,驸马登门白嫖索人,就是在给他上眼药。

    赵都安必须,也只能狠狠打回去。

    “卑职不懂。”

    钱可柔诚实道,女官差觉得朝堂大人物的心思好复杂。

    好似步步深坑,稍不留意,便行差踏错。

    无形中,她对自家上司愈发钦佩,觉得大人真厉害。

    “你不必懂,事想多了容易心脏,单纯些很好。”

    赵都安自嘲地笑了笑:

    “继续吧,叫下一个。”

    等女秘书离开,他摸了摸自己心脏位置,怅然失神。

    不知何时开始,自己也变得腹黑,脏心烂肺了呢。

    ……

    小插曲过后,索贿流程继续。

    下午时,许是消息传开,登门行贿的家眷更多。

    赵都安桌子底下的箱子装满了,只好又换了一个大的。

    赃款累积,也早奔着三万两白银大关冲击。

    直到傍晚散值,才算暂停。

    当天,早朝上不出意外,掀起大风波。

    五十八名官员集体入狱,足以令三公九卿侧目。

    大虞女帝徐贞观坐在龙椅上,静静听着底下大臣连番弹劾,久久无言,末了只平静说了句:

    “朕会予以查验,待了解原委,再议。”

    而后,太监高高扬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光可鉴人的金銮殿地板上,尖声高喊:

    “退朝——”

    群臣愤然离去。

    国子监学子热议,痛斥奸佞做乱,国将不国。

    翌日上午。

    赵都安继续受贿,期间驸马府再无人登门,云阳公主毫无反应。

    这反而令赵都安对这个“放荡”艳名远播的女人高看了一眼。

    “大人,今日恐已无人再来了。”

    傍晚。

    钱可柔捧着一份记录了行贿人员,礼金多少的清单,走进门说道。

    给了两日了,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赵都安“恩”了声,问道:

    “都齐全了么?”

    钱可柔翻了下名单,道:

    “犯官五十八人,已有五十七人家眷送礼。”

    “还有一个呢?”赵都安扬眉。

    钱可柔面色复杂解释:

    “余下的一个,是大理寺七品评事,鲁直。此人……家中贫寒,只怕凑不出。”

    “哦?仔细说说。”

    “是。据卑职所知,此人乃寒门出身,进士及第后,被安排入大理寺任评事。

    这个官职,是进士起步的位置,按理说,会很快升迁,但鲁直名如其人,刚正不阿,似与同僚关系不睦。

    曾多次出言驳斥上司,甚至上书批评过先帝,也不结交朋党……故而,这个评事一坐,便坐了十年。”

    钱可柔难掩钦佩地说:

    “不过此人坊间名声倒不错,据说断案公正,有‘小青天’的绰号。”

    啧……听起来是个海瑞一般的正派人物啊……

    所以,弹劾我是存了为民除害的心思?

    赵都安吐槽。

    对于这五十八人,其实他粗略摸过底。

    得知几乎都是为跟风讨好李彦辅,才蜂拥而上。

    其中大部分,都是“李党”底层。

    这也是他心安理得拘捕的原因,但似乎,这鲁直是个例外。

    “他在牢狱中说了什么没有?”赵都安问。

    钱可柔迟疑道:“卑职不敢讲。”

    “说。”

    “哦。他在狱中痛骂您,说您是奸佞小人,目无法纪,败坏朝纲的奸贼,绝不会向您屈服,送上哪怕一个铜板……”

    女秘书越说声越小,用目光瞥赵都安。

    却见这位跋扈霸道,横行无忌的上官,非但没有怒容,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很有脾气的一个人嘛,”赵都安轻笑,吩咐道:

    “传令下去,将鲁直放了,其余人继续关押。”

    这时,其余三名属下也走进来,听到这命令,齐齐怔然。

    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人……莫不是说反了?不该放了那五十七人,唯留下鲁直吗?”沈倦呆了呆,问道。

    侯人猛也目露疑惑。

    赵都安嘴角上扬,端坐上首,微笑道:

    “本官说过,只是请他们入狱配合调查,鲁直既与逆党无关,理应送回去。至于其余五十七人嘛……”

    顿了顿,他收敛笑容:

    “虽也与逆党无关,但……他们竟敢当众向朝廷命官行贿,已触犯《大虞律》,还想出狱?

    本官身为缉司,有监察百官之责,将亲自起草奏折,以告陛下。至于这近三万两赃款……”

    他弯腰,将桌下两大箱金银玉器搬上桌。

    随手从中捞出一堆银锭,放在一旁。

    指着剩下的两箱改口道:

    “至于这剩下的两万多两赃款,以封条裹住,随奏折一同送入宫中。”

    他又将划拨出的银锭朝前一推:

    “堂口弟兄们这几日辛苦奔波,本官便自掏腰包。这些银子分下去,本官赏罚分明,绝不会亏待自己人,懂?”

    堂下四人目瞪口呆。

    一时无人应答。

    赵都安懒得照顾下属情绪,思忖了下,又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们发动渠道,再散播出一个消息。

    就说,本官之所以拿钱不办事,反而反咬一口,钓鱼执法,只因被其他八个堂口针对,拿不到案子,怨恨督公偏心,处事不公。

    本官顾虑通不过本月考评,因此才出此下策。”

    连环计!

    这一刻,捧着青瓷茶缸,腋下夹着邸报的郑老九率先明悟。

    终于明白,赵都安谜之操作的真正目的。

    打击报复?

    这只是顺手为之!

    他真正的目的,是将事情搞大,引起整个朝堂的关注。

    可想而知,等赵都安将奏折和“赃款”送入宫中,朝堂上针对他的抨击会短暂哑火。

    钓鱼执法虽可耻,但行贿的事实摆在眼前,就有了拉扯争辩,和稀泥的理由。

    赵都安完全可以解释为:

    自己只是抓人“配合调查”,本来调查个一两天,就会放人。

    怎奈何一群贪官来行贿,这就怪不得他了。

    如此,女帝和袁立再偏帮少许,这件事完全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赵都安最多落得个罚俸的处罚,不痛不痒。

    却狠狠报复了一群蛀虫。

    同时,李党也会辩称,非是有意行贿,实乃被坊间传闻误导,情有可原。

    哪怕为了维护脸面,也必会竭力将五十八人捞出。

    这时,赵都安放出消息,称自己受委屈,被八堂联手针对。

    以马阎的智商,必然会明白他的用意。

    只须顺水推舟,便可强行命令八堂屈服,将案子拱手奉上。

    且不会令人怀疑,马阎与赵都安是一伙的。

    同时,赵都安一番操作,既展现了手腕和霸气,又摧垮了八堂联手的封锁,更从脏款中悄悄挪出来些许,赏赐下属,收买人心。

    恩威并施。

    梨花堂一群官差焉能不心服口服?

    认同追随他这个缉司?

    一举三得。

    虽说郑老九等人猜不出全部算计,但只看见的冰山上的一角,就足以令他们惊惧。

    对这位年纪轻轻的上官,生出敬畏之心。

    “卑职明白,大人且放心,我等这便去做。”

    为人懒散,却头脑聪慧的沈倦也反应过来,深深看了赵都安一眼,拱手退去。

    至此,心底已然彻底服气,也直到此刻,这一声“大人”才真正落到实处。

    从下马威,到收服梨花堂刺头,赵都安只用了三日。

    待四名下属离开。

    赵都安再次闭上双眼,耳廓听着院中枝繁叶茂的大梨树发出的沙沙声。

    静心思索。

    四名下属只以为,到这一步,已经是连环计的结束。

    但真相是,截至目前,赵都安折腾的一切,都只是铺垫。

    “下一步,该提上日程了。”

    要不要挑战下,一周内,将内鬼揪出来?

    给贞宝一个惊喜?

    赵都安觉得,可以试试。

    ……

    ……

    当晚。

    一封奏折与两箱子金银财宝,借助赵都安“白马监使君”的特权,被紧急送入宫中。

    第二日,早朝。

    当百官蓄满怒气,准备质问女帝“调查结果”时,太监当场宣读了赵都安的奏折。

    一时群臣寂然。

    接下来的走向,与赵都安的推演完全一致。

    在朝堂拉扯下,压力最终被导向马阎。

    督公迫于女帝压力,不得不召开八堂会议,大发雷霆。

    本来静观其变,期待赵都安倒台的缉司们惨遭喝骂,被喷的狗血淋头,散会后,所有人都是懵的。

    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等人似乎被算计了。

    气恼愤怒,但无可奈何,督公已下了死命令,要他们“看着办”,安抚赵都安,释放官员。

    终止这场闹剧。

    八人只好打落门牙和血吞,硬着头皮联袂登门,前往梨花堂拜访。

    却吃了个闭门羹。

    ……

    “我家大人在午睡,不好惊扰,诸位可先移步花厅等待。”钱可柔一本正经道。

    因说谎,脸颊微红。

    “……?”

    身段高挑,梳着马尾,眼角点缀泪痣的水仙堂主官,海棠抬起头,看了眼西斜的太阳。

    面无表情道:“你确定赵缉司在‘午睡’?”

    英姿飒爽的女缉司近乎咬牙切齿,在“午”字上咬的极用力。

    肌肉发达,胡须坚硬如钢针的铁尺关脸颊抽动,双手紧握,发出“嘎吱”骨节声。

    强行按耐破门冲动。

    “海棠,没必要为难底下人。”

    张晗平静开口,这位颇有大将之风的面瘫中年人说道:

    “我们去花厅等就是。”

    时隔不过三日,形势逆转。

    从赵都安派人登门被拒,到他们这群主官前来吃闭门羹。

    “姓赵的真记仇啊!”

    海棠愤愤不平,恨不得用飞刀戳他几个窟窿。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就在天都要黑了,众人耐心几乎耗光时。

    花厅外,火烧云般的绯红色暮光中,才徐徐走进来一道漆黑的剪影。

    身披玄色为底,绣飞鱼制服,身姿挺拔,容貌俊朗的赵都安悠然而至,脸上还带着些许未睡醒的倦意。

    说来讽刺,同衙为官已数日,双方还是初次面见彼此。

    好一副皮囊!

    英姿飒爽的海棠眸子一亮,用飞刀断他根的冲动弱了几分。

    然而很快的,当双方寒暄过后,赵都安狮子大开口时,她这一丝好感便烟消云散了。

    “想平息此事,很简单,”赵都安环视众人,微笑道:

    “我要你们各个堂口,手中掌握的有关逆党的全部线索,无条件与梨花堂共享。”

    略一停顿,补充道:“每人单独与我交谈。”

    八堂吃了他多少,赵都安都要他们加倍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