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白相间的无轨电车晃晃悠悠在城市中穿行,这些日子北平城的沙尘陡然多起来,街头到处是裹纱巾、头巾的姑娘。

    “您这身行头,是打民国来?”

    头上打着发腊,一袭灰布长衫,千层底的布鞋,手里还拿着把折扇,江浔刚上电车就成了焦点。

    这可是二月,一正常人,谁在二月天摇着把折扇?谁穿着长衫满街跑?还把发腊打得提溜光!

    “小伙子是演员?”司机警惕性很高,他从反光镜里瞅瞅小伙子,小伙子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

    “不是。”江浔老实答道,确实不是啊,他就是一学生。

    嚯——

    本来电车上人挤人地站着,可是突然间,江浔的四周就空旷起来,群众那眼神怕当他是从回龙观医院跑出来的吧?

    得,有空座了,他试着给一大妈让座,可是大妈说什么也不过来坐,他只得自己坐下了。

    “小伙子哪个单位的,你们领导知道你穿成这样吗?”还知道让座,看来是正常人,司机又试探着问道。

    “知道。”

    “知道也不管,这领导也是……”司机嘀咕道。

    江浔也不再回答,这些天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就为天下第一楼,为唐茂昌!

    一个演员一辈子能遇上一部好戏,遇到好角色,遇到能在观众心里扎根的角色,哪怕就一两个,都是非常非常难的。

    他不知今天的结果如何,但知道这肯定是他最后的机会,一個礼拜,估计演员名单早都定了。

    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角色从自己手里滑过去!

    江浔一撩大襟,下车。

    风中,沙土满天,长衫飞扬……

    ……

    人艺夏淳导演的办公室里,院里的青年演员站满一屋子,他们跟江浔的想法一样,都是来争取角色的。

    院里这么多优秀的演员,夏导第一次因为演员优秀而感觉到为难了。

    其实,他的名单大体已经定下来,谁演哪个角色都在他心里装着。

    至于江浔嘛,他已然抛在脑后了,当时,只是感觉小伙子人长得好,可是年龄与阅历跟唐茂昌并不符合,但他又感觉这孩子特有上进心,也很大胆。

    至于在这出厚重的京味大戏里饰演一个角色,夏淳根本没考虑江浔,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阅历不足,舞台表演更是不成熟,人艺那么多好演员,剧院里好多青年演员都轮不上,何况他还是只是学员班的学生,一个大一的学生。

    “您好,请问,夏导在吗?”

    就在众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一声叩门声让众人扭过了头。

    “进来。”

    这帮青年演员从刚上班就开始在自己办公室里“聒噪”,夏导头都大了,他低着头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夏导,您好。”

    又一声问候,夏淳导演这才慢慢抬起头,哦,他慢慢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

    这一袭长衫,便是松林间的明月清风,让他瞬间轻松下来。

    那灰色暗花长衫下透露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好一位玉树临风的民国公子。

    这么多人瞅着他,江浔不太适应,众目睽睽之下,他把脸扭向窗外。

    这份沉静,略带儒雅,这可比戏里的唐茂昌清贵多了,书卷气十足,但,这份气质怕是不太适合这个角色。

    夏淳导演认出江浔来了,可是一转头,办公室内外的人更多了,这位穿着长衫的年轻人,吸引了院里好多人围观,女同志居多。

    “到小排练厅吧。”办公室里眼看着再也站不下人,没办法,夏淳导演只能寻一宽敞去处,“都坐吧。”

    小排练厅里,他看一眼江浔,他一撩长衫坐在凳子上,这大褂就象长身上了,这身姿做派,嗯,有民国的味道……

    这孩子聪明!

    夏导明白了,他是要在自己身上生成要演的人物,对,不是去演,而是要成为这个人,成为唐茂昌,成为民国福聚德家的大少爷唐茂昌!

    “您是刻意穿着这一身过来的?”

    “得,发腊还真香,这千层底都沾了一层土……”

    青年演员们似乎感觉到了威胁,可是一个小学员又能威胁到哪里去,他们轻松地开着江浔的玩笑。

    夏淳导演不说话,他还是盯着江浔看,江浔一撩前襟站起来,这身姿这动作,活脱脱就是民国的少爷啊,这作派很自然,不是那种临时借了一身行头过来讨巧的。

    对,对,巧夺天工永远抵不过浑然天成!

    “你是中戏表演系本科八七班的学生?”夏淳导演看着江浔,小伙子站有站姿,坐有坐姿,真的不错。

    他现在想仔细问问这孩子,也谈不上角色,就是想问一下他,了解一下他。

    可是这时,院办的人过来说,曹禺先生来了,也为这出戏。

    其实前些日子,他跟于是之院长,何冀平已经到曹禺先生家里去过了,曹禺院长对这出戏尤其重视,选演员那也是要经过他首肯的。

    眼瞅着夏导离开,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青年演员们纷纷离开。

    “小伙子,你这身行头真不错,哪搞的?看来我也得弄幅墨镜,再弄一幡旗,上面写上问卜算卦……”一年青演员不认生,上来接过江浔手里的扇子就摆弄起来。

    “我啊,也得弄瓶发腊,整一马褂,是得跟这位小学弟好好学学……”另一位也笑道,可是他话锋一转,“不过,你啊,还真敢想……”

    哦?江浔抬头看着他。

    “我是说啊,别以为自己穿了这么一身,就能演一角色,人艺从来不搞这些噱头!”

    噱头!

    想饰演算命先生那位已经开始往外走,听这话又转过身来,“你知道,院里定下谁演唐茂昌吗?修宗迪老师,给伱们八七班上过课吧?”

    修宗迪,江浔熟得很,他是人艺的老演员,还教过他们斯坦尼体系的课。

    得,学生碰上老师,今儿撞上硬茬了。

    “小伙子,你今年才读大一吧,我再给你讲啊,你们中戏毕业进入人艺,首先要从跑龙套开始,人艺管这这叫戳大杆……”算命先生有些恨铁不成钢。

    另一位马上接道,“这一戳啊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再从没有台词,到有一两句台词,再到十几句台词,这叫入槽……你槽都没入,演什么戏啊!”

    两位不再瞅他,自顾自离去。

    这规矩,江浔知道。

    可是来都来了,江浔不想就这么回去了,这一个礼拜的长衫布鞋可不能白穿。

    当夏淳导演和顾威副导演回来的时候已是快中午了,他本以为小排练厅里已经没人了,这都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可是他一扭头的的空儿,那位穿着长衫的年轻人正站在窗前,很是悠闲。

    哦,夏淳导演心里一动,这种不急不躁的气度在年轻演员身上已经很难找了!

    “你看,曹禺院长来了,这一耽搁就是三个小时,”夏淳导演招手让江浔过来,他和蔼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你想饰演唐茂昌,你对这个人物怎么理解?”

    有门!

    导演问起角色了,江浔也没有立即回答,他想了一会才说道,“唐茂昌这人,我感觉就是两个字,拧巴!”

    拧巴?

    夏淳导演一下来了兴趣,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要地位有地位,一个大少爷怎么会拧巴呢?

    “您知道,这位大少爷唐茂昌是福聚德烤鸭店老掌柜的大儿子,但他无心经营和继承祖业,成天只爱票戏、泡戏园子,在别人眼里,这活脱脱就是一败家子,二世祖。”

    江浔看一眼夏导,他一脸平静。

    “可是在我看来,这唐茂昌太有意思了,既讨厌,又讨喜,而且生活中有不少这样的人。

    有人说他是个败家子,不顾家里的产业,不思进取,一心爱玩。我从唐茂昌的角度出发不这么认为,人有自己的爱好没有错,追求自己的热爱也没有错。

    只可惜,唐茂昌天生就没有这个命,他距离上台成角总是差那么一步。”

    “哦,”夏淳导演笑了,“你的意思是,一个少掌柜就该是好好经营祖业,可是他爱票戏。”

    “对,他想成角,可是偏偏高不成低不就,他想收回祖业,可是偏偏就不是做买卖那块料,他的人生标签就两字,拧巴!”

    夏淳导演没有说话,半晌才点点头。

    他就这样看着江浔,连水也忘了喝,“你叫什么来着?江……?”前天人太多,他都没记住小伙子的名字。

    现在,他真的没有想到,一个大一的学员班的学生,把唐茂昌的性格概括得这么到位,小伙子跟曹禺先生都想一块去了。

    曹禺虽然没有评价唐茂昌拧巴,可是他说的是“矛盾!”

    拧巴和矛盾不是一样吗?

    曹禺先生,可是中国戏剧界的招牌、大师,人艺的院长,中戏的副院长!

    “跟瞅着中午了,你今儿就在这儿吃饭吧。”夏淳导演竟然起身要给江浔倒水,江浔赶紧把暖瓶拿了过来。

    夏淳导演倒也不坚持,嗯,他看江浔真的是越来越满意,可是江洵到底没有在舞台上演过角儿,就是跑龙套都没跑过几回,对,不是还有京戏吗?

    “有意思,这人就是拧巴……”夏淳导演笑了,好似长舒一口气一般,“怎么着,你一个学生,大一的学生,非要演一正式角色,戏里唐茂昌一大男人,非要反串旦角唱一出红娘,你感觉自己拧巴吗?”

    还没等江浔回答,他笑道,“来一段吧,红娘里叫张生那一段。”

    江浔清清嗓子,他的眼睛余光瞅着于是之院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正静静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