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不能凉,也不能热,要微温……那样酒的香味和酸、甜味才能达到平衡。”

    哦,江浔认真地听着,这似乎跟拍戏没有半点关系。

    “嗯,冯子平酒量肯定不小,也就是说善饮,怎么才能善饮?”

    哦,江浔一听这话,这还是在讲戏啊。

    都说谢导的酒量是酒仙,那肯定有真传。

    “江浔,你看,第一,端杯稳;第二,双眉平;第三,下口深。”

    一杯黄酒顷刻下肚,嗯,他俨然是品酒的老手了。

    此时没有导演了,倒象是两个酒徒在切磋酒艺。

    “我跟你们于院长也喝过酒……”谢晋三杯酒下肚,兴致越发高起来,“那还是在绍兴。”

    在绍兴拍《秋瑾》时,他多次邀李凖、于是之到咸亨酒店,嚼茴香豆,喝老酒。

    “那才真叫够味呢”。

    咸亨酒店那幅“小店名气大,老酒醉人多”便是李凖酒兴酣畅之时的手笔。

    紧接着,于是之慷慨挥墨,写下“上大人孔乙己高朋满座,化三千七十士玉壶生春”的对联。

    “我啊,头上戴着乌毡帽,嘴里抿着老酒,就这样看着他们。”

    “对,您是举杯长啸,不知今夕何夕了。”

    对对对,谢晋激赏,他人已微醺了,在醇厚的酒香里,周身暖热起来,冬日的寒气便慢慢散了。

    江浔又举起一杯来,谢晋也不示弱,两人一齐喝下,江浔就摇了摇坛子。

    “今晚酒管够,”谢晋脸色微醺,豪放地挥手,“你得拿出冯子平的样子来让我看看。”

    哦,江浔笑了,“那您得跟我说说您怎么拍电影的。”

    这个谢导当然愿意说,江浔也愿意听。

    他说起来,他在绍兴拍《舞台姐妹》,应邀赴宴,十個人陪他喝酒,竟喝倒了六个,绍兴酒厂的厂长看得连连叫绝。

    他在湖南拍《芙蓉镇》,每餐不离酒,有一顿喝了足足六斤。

    《高山下的花环》两位主演迟迟没有物色好,他急得连酒也几乎不碰了;而等到他终于盼到“梁三喜”和“靳开来”,心情大好,开了一坛绍兴酒,要叫所有人都喝上几口。

    在异国他乡拍电影,常有磕磕碰碰的时候。

    《最后的贵族》亦是如此。在美国取景,一个美元要掰成两半花,还要看人眼色。有一次,他忍不住对剧组发了脾气,事后又惭愧:误伤了许多人。

    老毕叫他拿出一瓶茅台酒来,喊大家一起饮着,众人也就消气了。

    江浔长叹。

    从影五十余年,谢晋导演遇到的麻烦、闯过的难关不计其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刻便尤为珍贵。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无数个面临巨大压力的时刻,他喝了酒,便能好受一些。

    他,这一辈子都没离开酒!

    看着这位知名大导演谈笑风生,江浔看看打开的第三坛酒,再看看他脸上透出红晕,“谢导,你喝醉了。”

    可是这一句话,却让谢晋清醒过来,“我没醉,年轻时能喝八斤黄酒,小浔子,我知道北平人总这么喊人,你再开一坛,我们一人一坛……”

    江浔自恃年轻,却也没有体会过这女儿红的后劲,第三坛酒到了一半,他就感觉自己笑得有些傻了。

    谢晋导演则倚在床上,不说话,就是冲着他笑。

    嗯,他想洗把脸,摘下铁丝上的毛巾,用热水泡过拧干,就递给谢导。

    谢晋接过来,胡乱地擦着脸,又扔给江浔,江浔再转头,谢导已是沉沉睡去。

    江浔自己也擦了把脸,醉意已上涌,他现在只想象冯子平一样,睡觉。

    可是看一眼谢晋的酒壶,他又拿在手里把玩。

    武珍年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们,带着郑爽吕凉过来的时候,江浔正把毛巾挂在铁丝上。

    “江浔,你用的哪条毛巾?”武珍年的表情怪怪的。

    “哦,绿的……”江浔有些糊涂。

    “哎呀,你们俩啊……”武珍年笑了。

    两条色彩鲜明的毛巾是谢导的爱人给他备下的——红的洗脸,绿的擦脚。

    啊——

    江浔踉踉跄跄而出,醉了,他感觉是真醉了。

    醉了却不难受,只感觉脚底发轻,身子飘飘的,夜风吹来,这种感觉就更加厉害了。

    嗯,他看看手里的酒壶,又忍不住喝了一口。

    冯子平应该酷爱李白的诗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冯子平,冯子平,将进酒,杯莫停。”江浔去后院牵了马,返身跨了上去。

    晚上,瞅着十一点多了,古城的街上没人了,月色下,一人,一马,一影,穿梭在斑驳明暗的时空中。

    驾——

    白马在大街上欢实地跑着,“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江浔一边大声地吟诵,一边又掏出酒壶。

    “你,停下,停下……”

    “说你呢,骑马的,好嘛,我眼花了,怎么还穿着古代的衣服……”

    ……

    灯光中,几辆自行车就把江浔围了起来,两支手电就照到了他的脸上。

    “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

    “这不是睡不着,出来溜溜马。”江浔用手遮挡着脸,手电筒的灯光太亮,让他睁不开眼。

    “嘿,小伙子看着不象坏人啊,我们还以为是骑马作案呢。”一年长的公安仔细打量着江浔,又看看他胯下的白马。

    “现在播公关小姐呢,哪有什么案子?”另一小年轻的小公安笑道,“我看你怎么面熟呢……你,你是不是就是高翔?”

    江浔感觉自己的眼睛真的睁不开了,十几只手电筒的灯光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我是,我是……”

    嘿,公安们都乐喽,得,晚上巡逻也看不上公关小姐,看看高翔也成啊。

    可是这白马,高翔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我不是高翔了,我现在是是冯子平。”江浔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年老的公安

    重新挎上自行车,“得,我知道您现在是冯子平,不是高翔了,您骑您的,就当我们没看见,再见——

    高翔,不,冯子平同志!”

    冯子平?

    是我?我是!

    江浔举起手中的酒壶,“绍兴花雕,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