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威治警署,亚瑟的办公室里。

    亚瑟与那位传言中的不速之客分别坐于办公桌的两端。

    正如那个去给亚瑟传信的警官所描述的那样,这位客人外面套了件黑罩袍,里穿一件翻领白衬衫,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消瘦的脸蛋上长着个高鼻梁,一双白净的手上找不出半点老茧,一看起来就知道没干过什么粗重的体力活。

    以上的所有信息都说明这位客人一定是出身于中等阶级以上家庭,并且接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

    亚瑟摸不清对方的来意,只得用尽量亲和的语气询问道:“我想我应当不认识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呢?”

    对方也客气的笑了笑,他开口道:“黑斯廷斯先生,突然上门真是打扰您了。

    我是牛津大学教会圣玛丽教区的牧师,也是牛津大学奥列尔学院的特别研究员——约翰·纽曼。

    您可以直接叫我牧师,或者纽曼先生,或者您乐意的话直接喊我约翰也可以。”

    牛津大学?

    牧师?

    亚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对于他来说,这两种东西占一种就已经很难对付了,二者合而为一这还能是个人了?

    更糟糕的是,眼前这位客人居然还是牛津大学奥列尔学院的研究员。

    如果说牛津大学是整个大不列颠保守派的大本营,那么专门教导神学知识、培养国教牧师的奥列尔学院简直就是大本营的大本营。

    毫不夸张的说,以亚瑟的价值观和对奥列尔学院的了解来看,那里面的所有人都应该判死刑,而且还必须得是死刑反复执行才行。

    不过好在亚瑟之前已经遇到过剑桥大学伊曼纽尔学院毕业的达尔文了,因此在面对牛津大学奥列尔学院工作的纽曼先生时,他总算是勉强维持住了冷静的表情。

    但这依然不妨碍坐在办公桌上的红魔鬼仰天大笑。

    阿加雷斯指着亚瑟的脸,捧着肚子口水都笑出来了。

    “亚瑟,看看你那副表情,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闻了巴尔粪场的大便呢。”

    亚瑟听了,只是鼻子里挤出一股气,嘴里嗫嚅道:“阿加雷斯,我不准你这么侮辱大便。”

    但坐在对面的纽曼牧师显然没听清亚瑟的话,他愣道:“您说什么?”

    亚瑟赶忙换上一副笑脸:“没什么,我说今天这雨下的,搞得办公室里都缺乏光线。”

    他趁着纽曼没细想,忙不迭的转移话题道:“不知道您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纽曼听到这话,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包里抽出两本书放在了亚瑟的办公桌上。

    亚瑟低头一看,那两本书分别是托马斯·潘恩的《人权》和《常识》。

    他的眉头跳了跳,开口问道:“我可以再次确认一下您的职业吗?您是个牧师?”

    纽曼点了点头:“没错。”

    亚瑟又问道:“还毕业于牛津大学?”

    纽曼继续点头:“1820年毕业。”

    亚瑟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嘴,他看了看纽曼,又看了看那两本书。

    看了半天,他这才开口道:“说实话,纽曼先生,我有点看不懂你。因为我实在没办法把一个牛津毕业的牧师和这两本书联系在一起。”

    纽曼听到这里,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您果然看过这两本书。”

    亚瑟摇了摇头,他矢口否认道:“我没看过。”

    纽曼听得一愣:“那您怎么知道不能把一个牛津牧师和这两本书联系在一起?”

    亚瑟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因为苏格兰场的规定,所以我至少不能承认我看过。

    虽然现在这两本书已经不算非法出版物了,但是它们解禁也才不过一年的时间。

    况且我们这群苏格兰场的警察最起码名义上还是直接听命于国王陛下的,而这两本书里是如何称呼先王乔治三世的,您应该非常清楚。”

    “您是说这一段吗?”

    纽曼拿起那本《常识》,熟练的翻到了做了书签的位置,语气如常的念出了上面的内容。

    “乔治三世只不过是大不列颠皇家畜生,他是北美事件的首恶之源。英国王室并不神圣,因为据英伦三岛征服史记载,英王的始祖只不过是某一伙不逞之徒中作恶多端的魁首。”

    亚瑟嘴角一扯,呼气吸气再呼气,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勉强把扬起的嘴角拉回去。

    亚瑟两手搓了搓脸,平静的开口道:“纽曼先生,有的东西您阅读过就行了,大可不必念出来。您想让我丢掉工作的话,直说就行,用这种手段实在是太下作了。”

    “丢掉工作?您为什么要因此丢掉工作?”

    纽曼站起身,不解的指着《常识》上的文字说道:“这难道说的不是事实吗?”

    亚瑟瞥了眼那行字,抿着嘴唇,说话的嗓音都在颤。

    “纽曼先生,您必须要知道,在大多数情况下,实话才是最伤人的。”

    红魔鬼趁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假模假样的开解亚瑟道:“亚瑟,想笑你就笑吧。总憋着对身体不好。”

    纽曼像是泄了气似的坐回了椅子:“说实话,在阅读这两本书以前,我一直觉得托马斯·潘恩是个愤世嫉俗的邪恶之人。

    但现在,我被他说服了。他虽然是个无信仰者,但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理想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您就这么原谅他了?”

    亚瑟道:“我记得他还批评过教会,他说‘宗教里的基督教体系是对常识的一个侮辱’。

    他还说过‘他们把那本称为《圣经》的书,说成是上帝的话,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亵渎。那是一本充满谎言和自相矛盾的书,记录很坏的时代和很坏的人的一段历史。’

    就因为他这些话,我记得牛津大学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把他拖出来批判一番啊!”

    纽曼迷茫道:“或许其他人是那么想的,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托马斯·潘恩。看看他所表达的那些思想,看看他做出的那些贡献吧。

    他提出要设立公共教育、定制最低工资标准,他批判乔治三世,并因此不得不离开英国。

    他帮助北美殖民地摆脱大不列颠,亲自参与作战,美国士兵人手一本《常识》,他说过的话所有美国人都会背诵。

    但在美国独立后,他又因为揭露政府内部腐败丑闻而被排挤解职,黯然离开美国。

    他参与了法国大革命,却因为反对罗伯斯庇尔处死路易十六、反对他们的血腥政策而被迫离开法国。

    他反对拿破仑称帝,拒绝他的征召和邀请,却不影响拿破仑对他的欣赏。

    很多时候,他只要闭上嘴,就可以安安稳稳荣华富贵的渡过一生,而不是孤苦伶仃的死在租住的小屋。

    但是他就不,他从不停止发声,他只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坚持贯彻他的美德,就像是您之前在法庭上做的那样。

    他难道是个无信仰者吗?我认为他才是一位真正的虔诚信徒。

    可惜的是,潘恩已经死了,再也无法为我解答问题。

    但让我欣慰的是,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

    所以我今天来到了这里,想要问一问和他一样不甘沉默的您,您是如何看待这些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