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绵绵细雨一连下了两天,亚瑟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点点滴滴的水珠挂在房间的外窗玻璃上,内窗里蒙着的是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伸手抹去窗上的水汽,这才勉强隔着水珠看清不远处海德公园里随风飘零的枫树叶。

    阿加雷斯的手里端着一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从酒杯里晶莹透亮的鲜红酒体来看,这杯酒一定价值不菲。

    红魔鬼就像是一位考究的中世纪贵族一般,先是把鼻子凑在酒杯边缘轻轻嗅了嗅酒水的香味,又轻轻抿了一口回甘泛甜的酒体,最后才一点点的将酒水倒进喉咙,待到感受到腹中升腾的灼热烈火时,他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微微舒了口气。

    阿加雷斯将酒杯放在亚瑟的身边,兴高采烈的开口道:“亚瑟,虽然我很少夸赞别人,但是不得不说,那个法国胖子对于红酒的品味确实很对我的胃口。自从他和咱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以后,咱们的生活水平简直就像是从天堂到地狱般的巨大提升!”

    亚瑟搓了搓自己的脸,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只穿了件睡衣,由于今天和苏格兰场请了假,他今天起床后还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

    亚瑟一只胳膊架在椅背上,斜着眼睛望向红魔鬼:“照你这么说,天堂的生活条件还不如地狱?看来牧师们对于信徒的许诺确实存在问题,行善积德一辈子,死后也得不到一个好归宿,看来上天堂不是祝福,而是一种诅咒。”

    “喔!我亲爱的亚瑟。”

    红魔鬼掩住了自己的嘴,他笑着将两只布满了漆黑指甲的、如刀剑般锋利的手按在亚瑟的肩膀上:“你不明白,对于那些善良的弱者来说,上天堂算是个好归宿。但是对于你这种强而有力的恶棍而言,没有什么是比下地狱更棒的事情了。”

    亚瑟望着贴在窗户上的斑驳树叶,指节敲打着桌面问道:“伱这话怎么讲?”

    阿加雷斯看到似乎引起了亚瑟的兴趣,俯下身子压低嗓音道:“因为在天堂,弱者还能有一口饭吃。而在地狱里,你知道的,弱肉强食,要么吃的脑满肠肥,要么你甚至都吃不上屎。”

    亚瑟听到这话,微微叹了口气:“所以说,巴尔把你赶出地狱,就是为了能够独霸地狱里的屎吗?阿加雷斯,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魔鬼,但你也不能什么都吃吧?再说了,如果你真想吃那玩意儿,泰晤士河里有的是。犯不着和巴尔为了这点小事弄成这个样子。”

    红魔鬼听到这话,刚刚还温文尔雅、和颜悦色的表情顿时换了一副脸色。

    “亚瑟,你他妈的,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个人品味!你难道觉得我这样高雅、优美、富有学识、行为举止皆符合上流社会价值的绅士魔鬼会像巴尔那种坐在苍蝇堆里的家伙一样去吃屎吗?”

    “是是是,我明白了。”

    亚瑟听到这话,也不多说,他揉了揉额前的乱发,心烦意乱的将那个放在桌子上、被阿加雷斯用过的酒杯往外一推:“你以后就专门用这个酒杯喝水,注意点,别打碎了,新买一个这样的杯子还挺贵的。”

    阿加雷斯闻言,登时气的头上窜起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红魔鬼气的直跳脚,他指着亚瑟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亚瑟,你他妈的这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难道你在背叛了工人阶级以后,现在又打算背叛魔鬼了吗!”

    亚瑟听到这里,原本散漫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来,他的脖子一转,黑眸子对上魔鬼的红眼睛。

    但没过多久,他的眼神又变得柔和颓废了起来。

    红魔鬼原本因为激怒他而获得的窃喜也转瞬消散于无形,阿加雷斯似乎有些不满意。

    “怎么了?你不生气吗?”

    亚瑟十指交叉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又猛地吐了出去:“生气,我当然生气。你可能不知道,我学会的第一句英语就是I am angry。”

    “是吗?你们家大人就教你这个?”

    “不是大人,是一位长者。”

    “是吗?还能比我更年长?”阿加雷斯皱了皱眉毛,甚是不满意的提起屁股坐在书桌的一角:“既然你生气,那你为什么不发脾气?”

    亚瑟一直胳膊撑在桌面上,扶着额头道:“因为我受过教育,所以我知道,如果一听到一种与你相左的意见就发怒,这表明,你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你自己的看法没有充分的理由。如果某个人硬要说二加二等于五,你只会感到怜悯而不是愤怒。

    阿加雷斯,既然我想发怒,就说明我其实已经认同了你的观点,既然我认同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发怒的必要了。毕竟我想得到的,是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真理,而不是向你发泄脾气,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喔……我该做什么表情?或许我该感动的流眼泪吗?呜呜呜……亚瑟,是不是这样你就高兴了?”

    红魔鬼两只手攥成拳头在眼角转动,他在假装哭泣,但转瞬便又换上了一抹恶毒的笑意:“我亲爱的亚瑟,我劝你还是把这些话留给这周末的宴会上的那些夫人和小姐们吧。或许你可以靠着这些把她们骗到床上去,但阿加雷斯教授可不打算因为你的这一席话就原谅你。”

    亚瑟耸了耸肩膀:“原谅人类不是上帝的业务吗?阿加雷斯,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可以提供这种服务。”

    “上帝?我可求求你别再提那个榆木脑袋的老东西了。”

    红魔鬼嗤笑道:“你知道他负责原谅所有人的前提是什么吗?能够提供原谅这种业务,对于那个老东西本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亚瑟琢磨了一下红魔鬼的话,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又在和我说谜语。”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便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推开,埃尔德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揪着门把手,他一脸欣喜的开口道:“亚瑟,今天下午是去听科学讲座,还是去看戏?”

    亚瑟侧过身子,他望着埃尔德那张热情洋溢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埃尔德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吹了声口哨:“兄弟,你怎么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总不能又被苏格兰场炒鱿鱼了吧?”

    亚瑟无奈道:“比那更糟。”

    “怎么了?”

    亚瑟挠了挠脑袋,他觉得这事有点难以启齿,但该说的事情终究还是绕不过去。

    他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昨天带着苏格兰场的警察镇压一场工人游行?”

    埃尔德捏着下巴沉吟了一阵:“死人了没有?”

    亚瑟摇了摇头:“没有。”

    埃尔德闻言,挑眉吹了声口哨,他冲亚瑟比了个大拇指:“牛逼!”

    亚瑟被他弄得一愣,旋即哭笑不得道:“埃尔德,我不是要你夸我,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那怎么办呢?我总不能骂你吧?”

    埃尔德浑不在乎道:“再说了,你们苏格兰场的警察本身不就是得干这样的事情。工人游行是为了讨口饭吃,警察镇压游行也是为了讨口饭吃。

    两边都没死人,而且工人的诉求也传递了上去,苏格兰场也突出了自己的重要性,这不就行了?

    所以说,你下午到底去不去看戏,我怕过阵子船修好了又得出去海训,我必须抓紧把攒下来的钱花出去,亚瑟,我真的很急。”

    亚瑟闻言抿了抿嘴唇:“我看你下午还是去挑件合适的新衣服吧。这周日我打算把你带去科德林顿将军的私人宴会,做我的科学助理。”

    埃尔德闻言,嘴巴长得简直能放进去一个拳头:“亚瑟,我的好兄弟!”

    亚瑟不耐烦的问道:“怎么了?”

    埃尔德感动的捂住了嘴巴:“这下子,就算你在镇压行动上打死了工人,我也得原谅你了!”

    亚瑟闻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抿了抿嘴唇,摆手道:“赶紧滚,傻逼!”

    埃尔德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房间里又回归了寂静。

    亚瑟望着坐在桌子上的红魔鬼开口道:“他说他原谅我了,这是不是代表了,甚至就连毕业于伦敦大学古典文学系的人也能当上帝?”

    阿加雷斯闻言,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亚瑟见他这副模样,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口气:“那上帝还真是高水平。”

    以往这种时候,红魔鬼多半会和亚瑟一起讥讽上帝两句,但这一次他却鲜有的没有附和,而是转而开口道。

    “亚瑟,你还太年轻,你不明白,那些漂亮的东西,一定不美丽。至于美丽的鸟儿,也并非全部由美丽的羽毛组成。”

    亚瑟望着他:“你又在说什么东西?”

    阿加雷斯翻动羊皮纸卷,推动着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就像是你以前说的那样,去做他们的国王,不要做他们的上帝。”

    亚瑟有些犹豫,他追问道:“为什么?”

    红魔鬼翘起嘴角,他的眼窝里装着的是猩红色的眼睛,在猩红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的是未知的转动着的齿轮与封印在背后的秘密。

    他虚幻的身影渐渐消逝在白纱窗帘里,良久之后,房间里只剩他的声音的余韵。

    “因为哪怕人类打算掀翻的是这世上最无恶不作的国王,他们都不会表现的像是砸烂无害的旧日神像那般义愤填膺……亚瑟,你要记住,如果你不能控制他人,他人就会控制你,努力把自己从他人的支配中解放出来。如果你做不到的话,很快你就会发现,他们就是你的地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