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正亮,远处皇城如一座冰山,巍峨矗立,六月炎炎的夏风仿佛都在这里静止,薛崇简策马停伫在城门处,并没有跟着进去,他目送着王镇走进皇城内,身边的心腹对他低声道:“大王,这厮若是私下弄事呢?”

    “殿下有令,到时候就直接杀了他便是。”

    薛崇简语气也随之冰冷,轻声道:“走着瞧。”

    ......

    守城门的兵卒是南衙禁军,但这儿的军官有不少都认识王镇,见到他进来,先示意他下马,继而走过来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

    “王都尉又要入宫公干了?”

    那名军官笑着说道,顺带着挤眉弄眼,周围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宫内显然有一些有关于王都尉的传言,丘八们长期值守宫禁,自然更热衷于传播这种传言。

    王镇微微颔首,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出示了鱼袋后,说明来意,又有禁军在前头带路,会把他一路送到玄武门去。

    一边走,他脑子里一边思索着。

    历史上在唐隆政变后,太平公主没过多长时间就把相王推上了皇位,毕竟少帝李重茂只是她的侄儿,而相王则是她的亲哥吗,无论是利益还是亲情,孰轻孰重,全都是一目了然。

    本来呢,太平公主掌权对自己也没坏处,王镇自忖以目前这个势头,只要她愿意重用自己,自己官场上的晋升速度将会远超常人。

    可现在有一個问题就是,薛崇简让他入宫杀宜城公主。

    这是为什么?

    不去细究其背后原因,万一王镇真的杀了宜城公主,他首先就要得罪皇族,而皇族又是太平公主手里的一支重要势力,万一日后再到了那种两者相衡权其轻重的时候,太平公主是会保自己还是会保皇族?

    王镇从来不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去判断,他也不相信太平公主能无条件地对自己好。

    他杀宜城公主,自己的命也得被太平公主攥死在手里,不杀宜城公主,这事其实还有的商量。

    当然,如果是万不得已要杀人的时候,自己也只能先杀了那宜城公主,换取一时平安,至少短期内肯定能在太平公主面前得到信任,到时候,再想办法应付后面的事吧。

    王镇想到这里,伸手拍拍前面那名禁军的肩膀。

    “兄弟,我有急事要入宫禀告,先不去玄武门了,你带我去肃章门,我有太平殿下的鱼袋可通行,不必担心。”

    那几名禁军连忙答应,把他带到肃章门前,那儿有值守的宦官,又是几句交流后,随即把王镇一路领到掖庭宫内。

    不知道是因为王镇有太平公主的鱼袋,还是其他原因,今日他进掖庭宫的时候比以往快了很多,不少地方似乎都在有意放行。

    据说定安公主和宜城公主现在都被软禁在里面,但王镇到这儿并不是为了杀她们,而是脚步一转,毫不犹豫地来到上官婉儿的住处外。

    他远远就看见那名姓元的小宫女站在廊檐下跟人说话,当即喊道:“元婴!”

    一般人被人喊名字自然都会下意识地回头,小宫女也不例外,下意识回头看见是王镇在大喊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脸色通红,旁边的宫人则是面露惊讶,随即匆匆避开。

    王镇大步走到她跟前,盯着不知所措的小宫女元氏。

    “快,婕妤娘娘在哪?来不及了!”

    “你......”

    “快说!”

    “娘娘在里面呢,你别莽撞,我去替你通报!”

    王镇松开手,小宫女甩了一下被他握酸的手,慌慌忙忙地跑进屋内去,没过片刻后,她又拉开门,从门内探出一个小脑袋。

    “娘娘让你进来。”

    王镇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抬脚走入门内,一眼就看到上官婉儿正跪坐在床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茶汤。

    “下官,见过娘娘。”

    上官婉儿端着茶碗,不紧不慢道:“昨夜宫中传出了许多诏令,你今日没收到么?”

    “我刚才奉薛公之命,在教坊司杀了故兵部尚书韦嗣立,但他随即又让我入宫率万骑杀定安、宜城二位公主,且并无明诏,兹事体大,我王镇一向善懦,不敢杀......”

    “伱不是不敢杀人。”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有一个腰间悬首、浑身是血的青年敲开自己的房门,大言不惭地说他能救自己的性命。

    “薛公,是薛崇简?”

    “是。”

    “他也是个有主意的,平日里临淄王在的时候,他显着老实,实则未必表里如一。”上官婉儿喝了一口茶汤,惬意地吐了口浊气,随即又道:

    “杀个韦嗣立倒是无妨,我听说他舍了官身潜逃在外,本身已经是罪人。至于说那二位殿下么......”

    她抬起脸,眼眸停顿在王镇脸上,似在端详。

    “杀了她们,你以后就得绑死在太平身边,绑在她身边其实不是坏事,但坏就坏在用这种方法去绑。”

    “天家子弟,不可妄言杀废。要不然日后清算,不管你立了多大功劳,你都有可能因为这事落了上头的眼缘,但凡出事,上头八成不会留你。”

    上官婉儿不等王镇回答,就道:“你知道来俊臣和周兴么,就是天后在位时的两个官儿。”

    “回娘娘的话,知道。”

    “你借着这次上太平的船,那你在她那儿的角色无非就是个来俊臣周兴。

    要用你的时候,让你做的全是得罪人的事。那时候看似给够了荣华富贵,但万一你再没用处,或是她觉得时候到了,手里给你松开,把你丢给你的仇家们,你且想想自己的死法。”

    “我......明白了。”

    上官婉儿说的,基本上符合王镇心里的推断,但他到这儿是为了求上官婉儿给主意的。

    “但是,下官该怎么做?”

    “你好大的胆子。”上官婉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纤细的食指轻轻叩了一下桌面。

    “太平让你做事,你不仅不做,还跑到这儿来问我?”

    “但是......”

    王镇抬起头,看向她的脸,四目相对,他难掩脸上的颓然,一字一句道:“娘娘说的都有理,若是这次真的因为这事被绑死在殿下身边,我以后也就是等死罢了。

    若是不听太平殿下的吩咐,您也知道,那殿下也不是什么好性子,我不听她的话,更是难逃一劫。

    现在......只有娘娘能救我了,求娘娘......”

    “好了好了,看你哪有半点男人的样子。”上官婉儿微微坐起身,把两条腿伸到床边寻摸鞋子,顺带着示意旁边的小宫女过来给自己穿衣服。

    她一边披衣服,一边不紧不慢道:“相王还在宫内,我带你去见他,你只管与他把这事实说了,相王那边只要不蠢,也是会帮你的,太平更不至于因为一个你就与相王置气。”

    “可是,太平殿下对武驸马都能那样,她怎么可能给相王殿下脸面......”

    “武攸暨是武攸暨,相王是相王,不一样的。”

    上官婉儿走到他身边,王镇下意识抬眼望去,看到她脸上有一丝疲惫。

    “今日的所有诏令,都是我昨夜写的,确实没有杀宜城公主的诏令,就算要杀,也不可能让你带兵入宫去杀。”

    “王镇,多谢娘娘提点了。”

    上官婉儿轻轻哼了一声,道:“也就是出了事,才知道来找我,你与其在临淄王和太平身边转悠,不如多想想宫内。”

    “啊?”

    王镇愣了一下,随即上官婉儿冷冷瞪了他一眼,道:“若是左万骑真的全在你手上,你且看谁还敢如今日这般胁迫你做事。”

    “可下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都尉,怎么......”

    “势不在你手上,你就不会借势么?”

    上官婉儿立刻回答道:“宫中有变之前,临淄王是如何结交那些万骑中人的?是,你不姓李,但你也是个武夫,跟他们一样,只要你能帮他们争取到足够的好处,他们自然就能在关键时候帮你做事。”

    两人一边谈着,一边穿过一道道宫门,有上官婉儿领着他,前面一路畅通无阻,但等到了地方后,宦官却告诉他们说,相王几个时辰前就出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事却是难了。”

    上官婉儿皱眉思索着,王镇却忽然凑到她旁边,低声问道:“那,陛下总在宫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