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刘衔结前思后想,终究是不敢去打扰自己的这位衣食父母。尤其是看到紧闭的房门前那十几枚铜板后,更是收起了这个心思,悠哉悠哉地拿着铜板出了门,去享受城东张家他怎么吃也吃不够的包子了。

    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城南乌盘江畔的堤坝险情不断。负责修筑堤坝的工匠们昼夜不停地忙碌着,就连乌盘城中为数不多的衙役也被调到了那里,整日灰头土脸,忙得不可开交。

    百姓们对此抱怨连连,市井中早有传闻,说是吕观山不敬神明。以往他明文禁止百姓们多做祭祀之事也就罢了,近来更是对朝廷扩修神庙的事情充耳不闻,这才招来江神震怒。如果这雨再这么下上几日,河床升高,大堤决堤,那依水而建的乌盘城恐怕就得落下个水淹城毁的下场了。毕竟这样的事情,在六年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那时的龙王爷心慈手软,只收了祸首,未有祸害他人,甚至连对方的傻儿子都留了下来。这些年来,那孩子感恩戴德,每天都去庙里祭拜。

    可惜的是,即使有这前车之鉴,吕观山还是一意孤行。

    但好在前几日苍羽卫闹出的动静,吕观山怎么也算承诺过,在明日之后就要修缮龙王庙。念及对方这些年来在乌盘城中不错的名声,百姓们倒也大都能够压下心底的怨气,去静观其变。只是这样一来,有心人便免不了暗暗好奇,吕观山口中明日要斩的那位要犯究竟是谁?

    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总共也就四千户人,但凡有点不寻常的事情,不出一日光景,便会传得满城皆知。而赶在秋后之前便要斩的犯人,想来定是十恶不赦之辈。但莫说近来,就是吕观山上任的六年来,李家女人偷了汉子,钱家男人欠了赌债,这些事情便已经算得上是这六年来乌盘城最大的闹腾事了,哪还有什么能足以拿人问斩的祸事?

    吕观山越是不说,百姓们便越是好奇,一个个翘首以盼,巴不得明天早些到来,他们也好去那乌盘城荒废了十余年的刑场上看个热闹。

    而乌盘城的百姓们此刻翘首以盼想要快些到来的明天,却恰恰是某些人快马加鞭也追之不上的性命攸关的最后期限。

    罗相武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

    他没有天赋,也没有背景,只是靠着做事谨慎,好不容易攀上了金家的大树。他带着自家顶头上司的儿子在宁州边陲外放了足足三年,眼看着三年之期将至,他也功德圆满。回京之后,虽功劳都得落在金家公子的身上,但他多少也可靠着护主之功,混个百户的品级。若是上面体恤一些,说不得还会赐下一枚玄冥丹,他也有机会冲击这数年都未有突破的第三道关隘。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却出了祸端。

    金关燕死了,单是这一点便足以让他被贬为庶民,这还得是能找到凶手的前提下的最好结果。但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想着了了乌盘城的事情便快马回到京中给上面那位大人请罪,哪曾想那乌盘城中的小小知县,递给朝廷的却是这样一份奏折。

    更不曾想,州牧江浣水竟然敢将这样一份大逆不道的奏折压在手中这么久的时日,也不上递。从拿到那奏折的拓本之后,罗相武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乌盘城,现在距离五月十四不过半日光景,他离乌盘城却还有足足五百余里的路程。

    一想到这里,罗相武的脸色如踏入十二月的京都一般,冷得彻骨。

    “驾!”他又一次扬起马鞭,用力抽打马背。

    战马疾驰,但连续三日的马不停蹄,曾经神骏无匹的一线白马,此刻也已是风尘仆仆,泥泞沾身。

    但马不能停,就像雨也不能停,也像每日去龙王庙中祭拜的魏来一样不能停。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得那般安逸,很多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说,停下便意味着死去。

    ……

    直到戌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蹲在柴房门口、吃着包子悠哉悠哉地看着院子内空地上倾泻而下的暴雨的刘衔结,终于听到魏来的房间传来了响动。

    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门里整整一日的魏来,推开了房门。刘衔结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年面色如常,倒并没有半点他想象中的阴郁与颓废,只是依然散发着些许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那啥,你要不要吃点……”本着饿死了魏来也就等于砸了自己饭碗的原则,刘衔结这一次可是真心实意地让出了自己手里的包子。只是他的手方才递出,魏来的身子便走了过去,根本不曾正眼看刘衔结一眼,直直地走到了院门口,撑开油纸伞,出了院门。

    被无视的刘衔结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嘴里嘟囔了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然后,那点小小的不愉快便很快被手里幸存的包子所掩盖。

    魏来冒雨来到了龙王庙。

    到了这个时辰,即使再虔诚的香客也早已归家,龙王庙中理所当然地空无一人。

    魏来神情虔诚地走到那尊宝相庄严的镀金神像前,叩首拜服,嘴里念念有词地求着龙王爷保佑。这样的事情,这六年来他日日都在做,早已轻车熟路。但今日比起往日不同的是,他磕得更加用力,拜得也更加虔诚。

    平日里无人时只需花去一刻钟的跪拜,今日他却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若是有过三境的修士有心,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随着少年的叩拜,龙王神像之中一道浅薄的金色光粒不断涌向魏来的胸膛,凝聚为粉末,落入他胸前安放着的灰色荷包之中。

    待到他起身时,他的额头上已然浮现出一块渗血的红印。

    魏来接着便并无停留地出了庙宇,却并未回到家中,而是再次来到了吕府门前。

    这时时辰已经到了亥时,锣鼓巷周围的百姓早已熄灭了家中的烛火,沉沉睡去。吕府的府门中同样漆黑一片,想来府院的主人也应早早地睡下了。整个锣鼓巷幽深一片,只有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魏来走到吕府门前的屋檐下,将雨伞放在一侧,自己则蹲在府门旁。他也不敲门,亦没有做些什么的意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屋檐外的雨帘发呆。

    他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被工匠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被摆放在了街角,安静又渗人。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蹲坐在角落中的魏来方才如梦初醒。他眨了眨眼睛,站起了身子。

    放在一旁的油纸伞似乎被他遗忘了,一夜未睡的男孩也不撑伞,迈着步子便走下了台阶,绕着吕府围墙的西侧走了几步,随即停下,目光落在了那段围墙上的某一处——那里的墙面上有一处被人有意用什么东西磨出的凹陷,虽然并不明显,也不足以威胁到整个墙体的安全,但却足以作为某些时候用力的支点。

    看着那处的魏来,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五年前,由吕大小姐策划,魏来实行的一项秘密“工程”。入府的在这处,正对着吕府柴房的背面,出府的则在吕大小姐闺房的窗户口。那个时候吕大小姐可没少带魏来干这爬墙的勾当,只是到了后来,吕砚儿便渐渐不再带着魏来。毕竟谁也不想与心上人见面时身旁跟着一个只会傻笑,并且保不齐会说漏嘴的小跟班。

    魏来摇了摇头,在那时收起了自己脑海中纷扰的思绪,眉头一沉,身子缓缓退去,直到接近对方府院的围墙时才停下脚步。他借着锣鼓巷并不宽敞的街道助跑,在来到那面院墙前时,一只脚猛地蹬出,稳稳地踩在了那处凹陷上,然后身子便借着这股力道,一跃而起,双手高高伸出,稳稳当当的抓住了院墙的顶部。

    这一套“组合拳”魏来做得可谓是游刃有余,丝毫不像是一个没有半点修为的傻子,而这一切所能归功的自然还是那位吕大小姐的“调教”。

    魏来爬上了高墙,没有丝毫停留,找准位置便又跳入了府中。紧接着便听到那靠近墙边的位置的府院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直到天色隐约放亮,院中那阵阵轻响方才停歇,而魏来也在这时,从那院内的围墙中艰难地露出了脑袋,他有些狼狈地爬上了围墙,跳到院外。

    这时的男孩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便要冒着大雨离去。可脚丫子方才迈开,却又记起自己是打着伞来的。他连忙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快步回到屋檐下拿起被冷落了足足一夜的雨伞,又要再次迈步离去。

    但这一次,他方才走下吕府门前的台阶,却又忽的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子看向那座他生活了足足六年的府门,神情肃然。他站定了身子,朝着那府门低头拱手,深深一拜。

    天际泛白,大雨却依旧倾盆。

    府门紧闭,少年却面带微笑。

    他转身、撑伞、迈步。

    这一次,他走得决绝,不再回头。

    只是隐约间似乎有个声音响起,那声音说。

    “咱们来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