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偌大宁州何时轮到一个外人在此作威作福了?!”随着那粗犷声音响起,一道身影阔步踏入一片狼藉的饭庄。

    那是一位极为壮硕的中年男子,身着宽大白色长衫,却仍遮不住他如铁塔般的身形。他龙行虎步,转眼便进入饭庄。

    一道金戈之气自男人体内升腾,隐约有某些事物在背后浮现,却转瞬即逝,旁人难以捕捉其容貌。但就在这一闪而过的瞬间,左先生笼罩在魏来等人身上的灵压瞬间被击溃。

    左先生身形一滞,脸色发白,身子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

    魏来只觉身子一松,困住他无法动弹的力量消散。他知晓这是突然出现的男人所为,看向对方,觉得这身形高大、蓄着浓密络腮胡的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叫不出对方名字。反倒是男人感受到魏来的目光,朝魏来咧嘴一笑,那眼中略带揶揄的笑意,似乎与魏来极为熟稔。

    魏来心中古怪,而天阙界的左先生却没给魏来思考的时间。

    “阁下是何方神圣,竟敢插手我天阙界之事,莫不是当我天阙界好欺?”黑衣老者皱眉问道,心底暗暗警惕。方才那瞬间,对方破了他的神通。虽有他大意未防的原因,但对方能在如此短时间轻易破开法门,很大程度说明对方修为不容小觑,至少这初次照面,老人没十足把握拿下对方。

    “天阙界好不好欺,徐某不清楚,但在阁下眼中,我宁州倒是块任人拿捏的软骨头,对吗?”男人眯眼笑问,看似和煦的神情,却莫名给人极度危险之感。

    修为深不可测、周身弥漫金戈杀伐之意、姓徐。

    三者叠加,老人就算再蠢,此时也应反应过来,放眼整个宁州,乃至整个大燕,只有赤霄军的大统领徐陷阵有这般气魄与本事。

    “徐统领,在下紫云宫卫玄,不知大统领可否记得老朽。”这时,紫云宫的卫姓老人上前一步,笑呵呵地朝徐陷阵朗声说道。

    徐陷阵闻言,瞟了卫玄一眼,意味不明地应道:“记得,五年前的翰星大会也是阁下代表紫云宫前来,当时你就站在萧白鹤身边。”

    “承蒙徐统领还记得老朽,那徐统领能否稍安勿躁,听老朽一言?”卫玄又说道。

    徐陷阵微微一笑,一只手朝一旁伸出,地上散落的一张长凳便飞入他手中。

    徐陷阵随即大马金刀地坐下,眯眼盯着卫玄:“那就听听。”

    卫玄眉头微皱,徐陷阵这般态度多少有些盛气凌人,放眼大燕,能如此对他紫云宫的不多。平日卫玄早就翻脸,可今日为了天阙界的大人物,他不得不压下养尊处优惯了的性子。

    “是这小子盗走萧家财物在先,左先生热心,为解萧家麻烦才出手。徐统领看,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卫玄收拾心情,态度不卑不亢,但有意在“萧家”二字上加重语气。

    “这样吗?”

    徐陷阵神情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可我怎么老远听到的是正道邪道、妖修鬼修之类的东西?”

    “怎么到了老先生口中,就变成萧家失窃了?”

    徐陷阵语气古怪,满是嘲弄。左先生闻言哪还不明白对方心思,他可没卫玄那般好性子,当下冷哼一声。

    “哼!”

    “既是鬼修邪道之事,也是萧家失窃之事,难道矛盾?”

    左先生冷声说道,眼中寒光四射。

    徐陷阵又是一笑,毫不退让地对上黑衣老者的目光:“当然不矛盾。”

    他伸手敲打着长凳,发出有韵律的哒哒轻响:“但邪道鬼修也好,盗走银两也罢,都是我宁州的家事,自有官府处理,何时轮到天阙界或你紫云宫越俎代庖?”

    “我已告知阁下,可阁下不是无动于衷吗?宁州不管,天阙界身为正道大宗,自然责无旁贷!”左先生冷声说道,向前迈出一步,周身气势瞬间变得浩然,显然不想再与徐陷阵口舌之争,准备武力解决——虽察觉徐陷阵绝非易与之辈,但那叫魏来的小子能以二境修为克制天阙界有名的大孽界,定是身怀克制大孽界的功法。天阙界怎能允许这样的功法存在?他必须带走这少年,弄清楚缘由。故而,哪怕徐统领难对付,老人也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徐陷阵征战多年,老人这般模样他一眼便看穿心思。他眉头一挑,说道:“所以,阁下要对一位大燕的命官动手,是吗?”

    “为官者不思忧君事,体民情,却袒护贼人,这样的朝廷命官,老朽为大燕除之,想必以大燕陛下之明,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迁怒我天阙界。”黑衣老人冷笑一声,胸前、背后、眉心、双臂五道神门纷纷涌现,凌厉杀机笼罩。

    “说得好啊!”

    “天下皆知宁州将亡,所以什么魑魅魍魉都敢骑在我宁州头上拉屎撒尿。”徐陷阵轻声感叹。说着,他忽地从长凳上站起,面色阴沉地盯着左先生。

    老人见此架势,以为大战难免,正要唤出灵纹,可这时,神色阴沉拦在他身前的徐陷阵却突然侧身,将护在身后的魏来等人显露出来。

    老人一愣,不明白徐陷阵的心思。之前是他突然杀出阻拦,此刻又突然退开,似乎不再护着魏来等人,如此虎头蛇尾,让老人心中嘀咕,心道这位徐大统领不应如此懦弱。

    “先生不是要用天阙界的名号在我宁州行侠仗义吗?那现在还犹豫什么?”见老人发愣,徐陷阵反倒催促起来。

    “阁下到底意欲何为?”左先生以为有诈,沉眸再次问道。

    “全北境都知我宁州是将死之地,我能有何意图?只不过想将此事向州牧大人禀报,看看州牧大人怎么想、怎么看,先生不必管我,做你想做的事吧!”徐陷阵笑眯眯地说道。

    “这样的小事还需向州牧禀报?”一旁的卫玄也迈步而出,皱着眉头问道。

    “小事?”徐陷阵眉头一挑,看了魏来一眼:“州牧大人的外孙要被诸位冠上邪魔外道、梁上君子的美名,我觉得这不算小事吧。”

    此言一出,在场食客发出惊呼,看向魏来的目光变得古怪。

    不仅食客,左先生与卫玄也脸色一变,左先生更是朝卫玄投去责备的目光,似乎怪对方如此重要的事没提。卫玄心中叫苦,他听说过州牧大人有位外孙在世,可那孩子经历父母之死后变得呆傻,叫什么、在哪、长什么样,他一概不知,怎能想到这触怒天阙界的少年是州牧大人的外孙?

    ……

    江浣水。

    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不仅在宁州,在大燕,乃至整个北境,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都令人仰望、敬佩又畏惧。

    乱世怪儒、治世能臣、王佐之才、血衣儒士。

    他身上有众多名号,如今最让人想起的,是北境最后一位州牧大人。

    北境九国,自六百年前大楚内乱,北境九国意识到设立一人独掌一州军政的州牧之位是祸根,自此纷纷收回州牧之位。这种情况持续到五十多年前,大燕新立不久,齐与鬼戎虎视眈眈,大楚如雄狮盘踞东方。茫州未收复,宁州以一州之地面对三方威胁。大燕内忧外患,举步维艰。

    登基十年的新帝袁晏召回在青冥学宫求学的幼时伙伴,一位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任命其为宁州州牧。

    此举一出,朝野震动。

    燕篡周而立,虽是大燕禁忌,但谁都知道,当初大周信任袁家,袁家借此坐大,才有功高盖主、臣噬其君之事。

    宁州三面边患,朝廷为对抗齐、楚、鬼戎三国,在宁州屯兵百万,设边镇十余处,每年朝廷开支半数用于宁州边防。如此重兵之地,交予一人,还是从未执政的年轻人,不说能否做好州牧之位,若做得好,手握重兵,反噬其主并非难事。

    这任命下达,从郡县到朝堂,从边关将领到朝堂议臣,弹劾驳斥此举的奏折从大燕各地送至泰临城的龙骧宫。

    但袁晏力排众议,将那年轻人推上北境唯一的州牧宝座。

    于是,一个叫江浣水的年轻人进入北境掌权者视野,宁州自此成为大燕的国中国。

    紧接着,名震北境的三霄军成立,宁州崛起,每年向朝廷索要的军费开支迅速减少,从占大燕半数开支,转眼减至不过三分之一。大楚承认大燕地位,燕齐开始互派使臣,楚岚天横空出世,收复茫州,大燕重回大周盛世。从此,朝堂上下再无人敢说江浣水半句不是,这位北境最后一位州牧大人成为世人称道的中兴大燕重臣。

    即便时过境迁,楚岚天已死在泰临城午门外,三霄军一再削弱,当初全力支持江浣水的帝王袁晏也已驾崩,于整个大燕朝廷而言,江浣水仍是不可动摇、不能动摇的存在。

    ……

    “既如此,左某不好叨扰,但请转告州牧大人,他日得空,左某必携门徒亲自拜访。”

    左先生听闻江浣水的名讳,脸色一变,沉吟不到十息,便向徐陷阵拱手说道。

    “好说好说。”徐陷阵拱手回礼,笑容灿烂。

    左先生将对方神情尽收眼底,自然能感受到那笑容中的挑衅与得意,但他清楚记得,离开天阙界时,掌教说过:“大燕之行,百无禁忌,唯有江浣水与金家皇后,这二人万万不可得罪。”想到这,他强压心底阴郁,转身领众人离开。

    “诸位就这么走了吗?”刚迈出脚步,背后传来徐陷阵的声音。

    本就心头积郁的左先生转身看向重新坐在长凳上的徐陷阵,沉声问道:“徐统领还有何赐教?”

    身着白色长衫、身形高大异常的男人撇撇嘴,目光扫向狼藉的饭庄四周,说道:“天阙界是名门正派,想来不会对这被你们捣毁的饭庄视而不见,转身就走吧?”

    “你!”听到此言,左先生脸上再次浮现恼怒之色,但很快克制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扔在木桌上,狠狠看了魏来与徐陷阵一眼,说道:“走!”

    说完,带着众人灰溜溜地离去。

    ……

    直到左先生与卫玄一行人走远,饭庄中的众人才回过神来。

    魏来沉了沉心神,走到徐陷阵身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谢过徐统领。”

    “不用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徐陷阵站起身,摆摆手,豪迈地说道。

    魏来闻言,似乎想到什么,神色一滞。

    “不是州牧,另有其人。”徐陷阵虽生得莽夫模样,但能坐稳宁州赤霄军统领之位,自然不笨。魏来的表现他看在眼里,一眼便明白对方所想,赶忙摆摆手说道。

    魏来一愣,不禁奇怪,整个宁霄城乃至天下,能为他开罪紫云宫和天阙界的似乎只有江浣水。

    “不知统领能否告知是何人所托,日后相见我也好回报。”想到这,魏来赶忙恭敬地再问道。

    “还能有谁,我那女儿呗。”徐陷阵莫名叹了口气,如此说道,说完又抬头凑到魏来身前,眼中带着魏来看不懂的热切情绪问道:“徐玥,你记得吗?”

    魏来奇怪徐陷阵突然转变的语调,也不适应对方凑到面前的大脸。他下意识退一步,说道:“徐玥姐姐,我当然记得,今日我还在翰星碑前遇见过少公子,承蒙他暗中相让,我方才……”

    魏来认真说着,极力表现对徐家的好感,但话到一半被徐陷阵猛地打断。

    这位统领大人面露失望,摇摇头:“那就是不记得咯。”

    魏来皱眉,不解徐陷阵此言何意。还没等他发问,徐陷阵又看向魏来,转移话题:“明日我在徐府设宴,少公子可愿赏脸来府中一聚?”

    魏来闻言,心头一颤。今日之前,他因萧、宁两家强迫他去府中,已与青霄军和紫霄境起冲突,与阿橙交谈中,他也知道萧宁两家看重他江浣水外孙的身份,想借此揣摩或探听江浣水在夺嫡之争和乌盘龙王册封昭月正神之事的态度。魏来反感此事,但徐陷阵毕竟刚救过他,于情于理他似乎都无法拒绝。

    这般想着,魏来眉头皱起,正要开口。

    “徐某人做事公私分明,请少公子明日上府是私事,少公子不必多疑,就当是故人相见设的家宴。”徐陷阵轻声说道。

    魏来闻言,心中疑惑更甚,实在想不出自己与徐家有何私事。但对方话说到这份上,魏来若再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他思索片刻,终是点头:“就依统领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