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真隐峰的风略微有些寒意。

    半山腰的府邸,被吹得烛火摇曳,衣衫生凉。

    “有什么话,不可当着姜奇虎面说?”

    黄素坐在谢真对面,她盯着眼前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皱眉不解。

    青州案卷里已经澄明了谢真的身份,他和姜奇虎一样,都是书楼弟子。

    虽然书楼只是一座“私塾”,但归根结底,按照辈分,谢玄衣还要喊姜奇虎一声师兄。

    “山主不要误会。”

    谢玄衣缓缓道:“虽然我和姜大人都在书楼之下,听从‘先生’调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老师与他乃是一人。”

    先生二字,既可以是老师,也可以是某种敬称。

    “哦?”

    黄素明白了,她瞥了眼府邸合上的大门,知晓谢真此次单独邀自己谈话,说的究竟是何事了。

    大袖飘摇。

    黄素随意甩出一张剑气符箓。

    那符箓直升高天,在庭院上空撑开一道半圆形的剑气屏障。

    这位莲花峰代掌山主,瞥了眼府邸内熄去的烛火客房,她知晓不远处还有一个昏昏沉沉睡去的小姑娘,所以符箓剑气垂落的地界,恰好只包裹这片庭院,外界任何人都听不到这里的谈话声音。

    “你已经有老师了?所以拒绝我的收徒?”

    黄素盯着谢真,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何必来大穗剑宫,何必冲撞江宁世子?”

    “有了老师,不代表不可来大穗。”

    谢玄衣注视着眼前年轻少女。

    在踏入大穗之前,他便在脑海中仔细整理着入山之后要做的事情。

    想要查清北海之案,首先要成为大穗剑宫的一员……大穗剑宫历年来的人员调动,诸峰案卷都由真隐峰弟子负责拟写,然后交至小舂山杂役处整理,最后全部放入藏书阁中,不提诸峰走动,单单进入藏书阁这一点,就需要剑宫正式弟子的身份。

    如意令中的那番谈话。

    陈镜玄意味深长地提醒自己……有一个身份,十分好用。

    【“一甲子一开的玄水洞天,据说风景极美,有天底下最盛的莲花之景。除此之外,玄水洞天,乃是历代大穗剑主的身份证明。”】

    【“这座洞天,乃是我一位旧友的未取之物,他离去较早,故而洞天无主……不过若是他留下道统,收下了某位弟子,那么这座洞天,也顺理成章,应是麾下弟子的物件。”】

    书楼给谢真做的档案,隐去了青州乱变前的一切经历。

    换而言之。

    这是一个堂堂正正活在“黑暗”中的少年,除却书楼,无人知晓他的过往——

    事实上,这段空白的过往,便是陈镜玄留给谢真用来发挥的白纸。

    无论谢真怎么安排。

    书楼都会澄清,会证明……谢真说的,是对的。

    “你,什么意思?”

    黄素有些不太明白。

    她盯着面前的斗笠少年,心湖之中忽然生出了一個荒诞的猜想。

    如果谢真真的有一位老师……

    而且真是自己所想的那位……

    那么先前的山门冲突,以及此刻拒绝自己收徒,似乎都变得合理起来。

    “很久之前,我在北郡救过一个落魄的亡命之人。”

    谢玄衣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腊月……那人浑身是血,受了很重的伤,看上去很是憔悴。”

    黄素情不自禁捏紧了十指,声音沙哑地打断:“很久是多久?”

    谢玄衣垂眸:“大概是十年前。”

    黄素不再开口,谢玄衣以谢真的身份,缓缓说出了十年前的“往事”。

    逃到北郡是真的。

    浑身是血,满身狼藉,也是真的。

    只不过……

    被人救下,却是假的。

    在青州被追杀之后,谢玄衣孤身一人,逃至荒凉偏僻的北郡,因为南下之路被彻底堵死,而北郡元气又太过稀薄,伤势始终无法治愈,于是只能略作休整,继续北上,最终他去往北海,并且留在北海。

    北郡的这段过往,其实并不长,只有黯淡阴沉的十数天。

    但这十数天。

    足够让“谢真”成为真实的少年。

    一个在北郡天寒地冻中,遇见谢玄衣,救下谢玄衣,并且得到谢玄衣道统的幸运少年。

    庭院中的风仿佛停止了。

    树叶不再落下。

    石桌烛火不再起伏。

    谢真说的很慢,这个故事很简单,相遇,相逢,离别。

    黄素静静坐在石桌前,听着谢真说完这段故事,她的神情最开始只是有些惘然,后来变得悲伤,最终整个人身躯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我本来只是一介孤儿,无名无姓。”

    谢玄衣缓缓说道:“他赐了我姓名,教了我剑术,还留下了一份‘传承’。”

    “谢真……”

    黄素喃喃说道:“所以小国师才会收你进入书楼,为你安排‘暗子’身份。”

    谢玄衣点点头。

    这段黯淡无光的北郡故事说完,整个庭院的烛火也随之熄去,蜡烛燃尽,只剩一丁点残余灰烬。

    黄素长长一叹。

    她缓缓伸手,将谢玄衣斗笠摘下,注视着“众生相”。

    “先生告诉我,此等身份,不可轻易泄露。”

    谢玄衣沉默片刻,道:“即便只是弟子,亦会招惹无数麻烦。”

    “他说得不错。”

    黄素声音有些颤抖,不止是因为悲伤,更多是因为激动:“你既是玄衣师兄的弟子……那么的确应该拒绝我,我如何与他相比?”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十数息。

    “我听闻伱今日被邀去了玉屏峰。”

    黄素忽然想起一事。

    她问道:“你可曾与那位妙音师叔相认?”

    “哪敢相认。”

    谢玄衣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有何不敢……”

    黄素想到这些年玉屏峰往外溢出的寒意,心疼说道:“如若你真是玄衣师兄弟子,遇到任何麻烦,只管说出来,无论是我,亦或是玉屏峰那位,都会不遗余力,为你做主!”

    谢玄衣看着黄素诚挚的眼神。

    他自然不会说出真相——

    在进入大穗剑宫之前,他便准备好了这段故事,为的就是与黄素相认!

    之所以不与姜妙音相认。

    并非不信任姜妙音。

    而是……谢玄衣太了解姜妙音。

    虽然书楼制造的谢真案卷天衣无缝,再配上这段北郡故事,足以令人信服……但姜妙音太聪明,也太了解当年的自己。

    最重要的是。

    谢玄衣向来相信自己的心湖直觉。

    在玉屏峰上,看见那枚坠池之剑,他于心不忍,也曾想过,要不要提前将“谢真弟子”的身份,就此告知。

    但心湖中传来的直觉告诉自己。

    不可。

    于是,便隐到此刻。

    “这个身份,不会隐藏太久。”

    谢玄衣斟酌一二,认真说道:“无论是玉屏峰,还是真隐峰,金鳌峰,小舂山……再过一段时日,应该都会知晓。只是眼下,我需要山主师叔帮我做一些事情。”

    “你既是玄衣师兄弟子,便不要喊我山主。”

    黄素摆了摆手,道:“这莲花峰,我本就只是代掌,倘若你师尊无恙,这山终归由他执掌。”

    谢玄衣听到这,神色有些复杂。

    他隐去眼中最深的欣慰之色,缓缓说道:“师叔可否帮我安排一个剑宫内自由行走的身份?”

    黄素微微一怔。

    接下来,就是剑气大典。

    天下人慕名而来,既是为了欣赏大穗剑宫的开山盛典,也是为了拜入剑宫。

    既然谢真顶着谢玄衣弟子身份,踏入大穗。

    那么其目的。

    必然只有一个——

    拿回本就属于谢玄衣的“玄水洞天”!

    黄素问道:“你不想参与剑气大典?”

    剑气大典,听起来恢弘壮观。

    但其实谢玄衣很清楚。

    无非便是根骨测试,呼吸法传授,以及剑气比拼。

    大穗剑宫诸峰招收弟子,看资质,看实力,也看家室背景……

    这种情况下,许多人会砸破脑袋,争取在大典上能有一个耀眼表现,然后被剑宫看中。

    无论是真传弟子,主峰弟子,亦或是记名弟子,哪怕只能在大穗剑宫当一个“杂役”,也算是不虚此行。

    “并非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谢玄衣道:“以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玄衣对剑气大典的比拼没有兴趣。

    事实上。

    他对那位江宁世子也没有兴趣。

    若是时间倒退二三十年,他正值年轻,需要拿人祭剑,或许会与这位江宁世子打上一场……可如今,谢玄衣根本懒得浪费时间,节外生枝。

    当然,若是这谢嵊不识好歹,非要拦在自己面前。

    那就另当别论。

    “更重要的事?”

    黄素眼神凝聚,呼吸也为之一顿。

    事实上,从谢真说出北郡故事的时候,她便在想,这个少年既然在书楼的安排下藏了十年,如今以谢玄衣弟子的身份,回到大穗,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回到莲花峰,执掌玄水洞天。

    亦或是,还有其他的目的?

    “查案。”

    谢玄衣与黄素对视,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说道:“我想查当年北海之案。”

    “北海之案……”

    黄素喃喃道:“这案卷已经落定,这有什么可查的?”

    当年,谢玄衣落难之际,由于难以抵抗的压力,大穗剑宫被迫在这特殊时期,进行封山。

    所有人禁止外出。

    门内上下,一片萧索。

    所有人都在关注外界的消息,担心谢玄衣的安危。

    那段时日,真隐峰的仙鹤险些飞断翅膀。

    黄素刚刚开口,便意识到了谢真此言之意。

    她瞳孔中的光芒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你的意思是……当年北海之案,剑宫内部有鬼祟?!”

    “只是怀疑。”

    谢玄衣垂首摇了摇头,平静开口。

    “只是怀疑……可有实证?”

    黄素郑重开口,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

    “托书楼的福。”

    谢玄衣缓缓抬头,轻轻说道:“这些年蛰浅四境,倒是有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