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坐回了位置。

    他双眼有些失神,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彻底沉默了下来。

    朱元璋在军事上的才能是远超当世所有人的。

    虽然后世论放弃将蒙古高原据为己有,算得上是错估了天下未来的形势变化,但为了加强大明的边防,朱元璋做了很多的措施,在长城沿线设置了大量军镇卫所,构建起了一套十分完善的防御蒙古人南下的坚固堡垒。

    即是后世熟知的‘九边重镇’。

    即便如此,朱元璋依旧认为不够,作为博览群书,熟识历朝历代统治经验的朱元璋,在深思熟虑之后,施行了郡县制跟分封制相结合的统治体制,地方官府管民政,十三个藩王坐镇北方各军事要地。

    继而形成塞王守边的局面。

    在朱元璋的谋划下,诸塞王沿长城线矗立,从东到西,从内到外连成一起,形成层层防线,足以抵御蒙古人的接连攻势。

    也足以确保大明江山永固。

    但朱元璋同样清楚,这些塞王掌握很大的权利,可以调动军队,任命王府官吏,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掌握军权的塞王,本身就成为了一股足以威胁到中央朝廷的危险力量。

    因而必须得加以遏制跟约束。

    军政必须得分开。

    这是红线。

    只是朱棣的政治敏感性,明显不如其他的塞王,因而在‘郭桓案’的波及下,北平遭受的重创最大,朱棣也是被吓得最惨的人,但归根结底,还是朱棣对大明政治理解太低了,空有野心,而没有实现野心的能力。

    不守规矩,在最看重规矩的朱元璋眼里,是十分致命的。

    一定意义上,朱元璋历史上放弃立朱棣,未尝不是因为朱棣不守规矩,朱元璋想要的继承者,是要能继续自己路线的帝王,而不是喜欢乱改自己制度的人,朱棣尚只是个藩王,就这么蠢蠢欲动,若是真的当了皇帝,名正言顺之下,岂不更加胡作非为?

    大明的体制要的是墨守成规的帝王。

    不要自以为是的帝王。

    或许最开始朱棣跟晋王、秦王等人拥有同样的可能,但晋王、秦王比朱棣有一点好,就是当朝廷要他们带兵打仗的时候,眼里就只顾着带兵打仗,绝不会掺杂其他,即便是在封地作威作福,各种嚣张跋扈,哪怕是欺压到地方布政司头上,也只是欺压,绝不会想着将布政司纳入到自己的麾下。

    这就是燕王跟晋王、秦王最大的区别。

    朱棣之前一直不明白。

    也一直觉得朱元璋偏心,殊不知,正是朱棣的自作聪明,导致了这一切。

    朱元璋能够容忍自己的子嗣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甚至是胡作非为,但决不能容忍,他们触碰政治红线。

    他能去宽恕。

    但大明后世的帝王呢?

    真指望隔了数代的大明帝王念着旧情?

    夏之白感谢朱棣是真心的。

    若非朱棣的自作聪明,朱元璋不会这么动怒,继而让朱元璋对自己这套塞王守边体系生出动摇,从而最终让‘军改’成为现实。

    过去朱元璋是笃定自己设计的制度会坚如顽石,但现在朱元璋恐只会恨铁不成钢,也就朱棣没有在应天府,不然朱元璋的鞋拔子只怕早就飞朱棣脸上了。

    甚至

    杀了朱棣都有可能。

    朱棣太顺了,不懂得收敛,更不懂得蛰伏。

    心高气傲,又太早暴露自己的野心,也就历史上朱元璋的三个儿子相继病逝,加上朱允炆喜欢微操,这才让朱棣侥幸取胜,不然但凡大明有个正常的‘储君’即位,都能将朱棣按得死死的。

    朱棣现在需要明白一件事。

    他现在是要当将领,还是要当藩王。

    至于争储那是想都不要想。

    连朱元璋要求他做的事,尚且都做不到,哪有那个资格能力去争。

    朱棣也听明白了。

    他首先要当好守边将领,当好守边的藩王,才能去想着日后争储,而不是想着一口吃成胖子,什么都没做好,就幻想着能一步登天,入主应天。

    良久。

    朱棣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

    额头上满是汗渍。

    仿佛刚从水中捞起一样,眼中充满了恐惧跟后怕。

    朱棣道:“你的意思,我手伸的太远了?”

    夏之白点了点头,道:“殿下是有领兵的才能,但殿下太高看自己的天赋了,如今只不过是大明国力鼎盛,能够容许大规模的征伐,但这种国力鼎盛,真能长久持续?”

    “我怕不见得。”

    “作为北地的军事重镇。”

    “若殿下不将自己视为藩王,只当做为一名领兵将领。”

    “那就需在练兵上练出一些名堂。”

    “若殿下以藩王自居,就该以皇室的视角,谋划战略战术,巩固北平的战略地位,推演进攻防御的手段,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

    “在其位,谋其政!”

    “有舍才有得,只不过如今的大明皇室,早就为身上的皇族光环笼罩了。”

    “不经百姓苦,不知百姓累。谈何为民言,凭何守初心?”

    夏之白摇了摇头。

    他看向朱棣,又道:“殿下若当真想干出一些成绩,就该先做好自身的事,而后再在战略战术证明自己,如此才能让人另眼相看,不然外界对殿下的吹捧,才是真正的‘花言巧语’。”

    “我无心跟殿下争辩。”

    “殿下听也可,不听也罢。”

    “我都言尽于此。”

    “此后北平,我只关心经商的事,至于其他的,我不希望殿下找我麻烦,也不希望殿下的将士来阻拦,同样,我也不会暗中去针对殿下为难殿下。”

    “我目前要做的事很多。”

    “北方有很多藩王,有很多卫所,都需要踏足。”

    “都需要去开辟出新的商路。”

    “任重而道远。”

    夏之白朝朱棣躬身一礼,便朝着大堂外走去。

    他没有想跟朱棣多费口舌。

    只是给朱棣讲清楚一些事情,至于朱棣日后会怎么做,他做不了主,也没有想太关心,他也不希望自己卷入到这些莫名的纷争之中,他要借此‘上告’朝廷的事,已经都说完了。

    至于当今陛下会如何做,那是朝廷需要去做的。

    他当下还是得经商。

    挣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想控制整个北方的盐市,甚至推动钢铁产业的升级,都是痴心妄想。

    至于后续打通商路,跟北元经商,亦或者笼络色目人、蒙古人,发展他们为大明的细作,甚至是收买北元官员等等,这都需要大量的钱粮去做。

    这都不是目下能做到的。

    万丈高楼平地起。

    正是因为要做的很多,夏之白也越发能静得下心,也越发能让自己做出取舍。

    北平的事只能快进快出。

    点到为止。

    一味地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深陷泥潭,最终彻底陷死进去。

    这不是夏之白想见到的。

    他在北平已有一段时日了,不可能就为了一时之争,就将自己的精力都耗费在上面。

    何况这还是朱棣的主场。

    朱棣双目直直的望着夏之白离去的身影。

    心中突然感觉空落落的。

    夏之白来到府中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完全不在意料之中。

    他本想借着围堵夏之白,再继续施压一二,给夏之白一些压力,继而好为自己争取一些话语权,从而能更加顺利的拿回这些‘册子’,但夏之白更干脆,直接就送过来了。

    还替他点明了问题所在。

    至于他还想问的那些乞丐,还有那些色目人的问题,他此刻也找到了答案。

    天下真有想当乞丐的人?

    只怕没有。

    之所以有这么多乞丐,无非是北平的官员玩忽职守,没有把解决这些乞丐当回事,任由这些乞丐流浪街头,也不愿给一些田地安置,甚至地方官吏,还有他麾下的武官,都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他们根本不想把北平的田地分给这些人,他们更宁愿把这些田地据为己有。

    这才是问题。

    至于色目人、蒙古人,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些被饱受排挤的小群体罢了,寻不到差事,找不到活路,自然是会见风使舵。

    这又当真能怪得了这些人?

    他这个燕王,又当真为地方百姓做过什么实事?

    或许

    唯一的实事就是拉拢北平布政司官员,害的这些官吏被父皇一锅端了,这倒是让北平的百姓负担少了不少,但父皇对自己的期望当真就只是个守边藩王?

    父皇要的是藩王跟布政司官员互相监督。

    严惩不法。

    他根本就没做到。

    朱棣深吸口气,提起几分精神。

    他看向夏之白送来的书册,简单的翻了几页,眼中闪过一抹狠辣跟杀意。

    他已改变了想法。

    原本他想着高举轻放,尽可能的少杀人。

    但现在。

    作为一地主将,作为稳定地方民心的藩王,他真正要做的,就是多杀人,杀得北平的官吏怕,杀的这些人不敢犯,唯有如此,才能挽回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形象。

    他朝殿外道:“来人,把姚广孝给本王叫来。”

    “另外把张玉朱亮也叫来。”

    “告诉他们,把刀给本王磨利点。”

    “随本王去杀人!”

    调整下节奏,明日继续三更。

    断断续续的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