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七月中旬。

    杭州府,作为浙江布政司的驻府,商贸向来很发达。

    只是如今却平添了几分萧瑟。

    在城外百姓忙着准备秋收时,一大群灶户就挤到了城头,望着城中张贴的布告。

    “朝廷这是什么意思?”

    “不收我们制的盐?也不发粮食了?”

    “这不是断我们活路吗?”

    “.”

    城头,一名皂衣小吏,望着下面汹涌上挤的灶户,眼中闪过一抹轻蔑,他冷声道:“不要吵,又不是第一次听说,现在朝廷只是把规矩公布出来了。”

    “以后朝廷不需要灶户了。”

    “现在我杭州府已有两座盐厂,生产出的食盐,量高质好,比你们平常生产的盐好多了,价格也比过去便宜了几文,朝廷体谅底层百姓,想给百姓吃上好盐,价格实惠点,你们也不要这么不识趣。”

    “不过朝廷日后的确不会再花钱在你们身上了。”

    “养了你们这么久,产的盐,还没有机器一半好,是我,我也不用你们,以后你们就自己去谋出路,当然这来两座盐厂眼下还是要招人的,你们可以去试试,没准就进去了呢。”

    “而且这些消息早就告诉给你们了,你们自己没把握住,那也怪不得我们。”

    “好了。”

    “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

    “莫要怪到我。”

    “这都是朝廷的旨意。”

    “散了吧,散了吧。”

    小吏不耐烦的说了几句,就直接回到了衙门。

    他可没心思跟这些灶户闹。

    这事很早就定下了。

    衙门内。

    一名小吏一脸担忧的望着门外,不安道:“这直接断了供应粮食,这会不会有些太过了,杭州府灶户的数量可不少。”

    皂衣小吏不屑道:“这是上头的意思。”

    “我们浙江盐运司的头头,可都想向上面邀功呢,这一来减少了朝廷支出,我浙江布政司怎么说也有几万的灶户,这一个月耗费的粮食可不少,现在也就给一千来人,这省下多少粮食?”

    “还有当今陛下爱民。”

    “听到我们浙江的盐价降了,食盐的质量好了,万一龙颜大悦,给一些赏赐,我们没准还能沾沾光。”

    “而且以前给这些灶户分粮食,累的要死,现在我们也轻松了。”

    “至于这些灶户,管他们的,他们还能翻天不成?”

    “再说了。”

    “马上秋收了,有的是人请短工。”

    “他们还怕活不下去?”

    “这要是都活不下去,那他们就不该活。”

    皂角小吏一脸轻蔑。

    他没感觉有什么不好,这些灶户,翻不起什么天,而且天下活不下去的人多的去了,他们又算老几,要是朝廷什么都管,那他们这些小吏一天天不累死?

    钱塘县。

    一间低矮的土房。

    脸上带着一些雀斑的中年女子正在织布,只是眼睛不时看向门外,难掩焦急跟不安,她回过头,望着正在熟睡的两个总角男孩,又看了看堆了整整几簸箕的盐,眼中是愁思根本化不开。

    没人收盐了。

    从上个月开始,官府就断了粮食供应。

    他们一家虽还在继续制盐,但官府已经不收了,倒是杭州府那几家盐厂,不时有人过来收盐,但盐价竟比官府之前收盐,还要打个对折,这么低的盐价,他们连生活都保不住。

    若非之前省吃俭用,只怕根本熬不到今天。

    钱塘县不少灶户家,都断了炊,甚至都有人私下去贩私盐了,但官府最近又盯得紧,真正敢去贩卖私盐的,其实是少之又少,但没人收盐,又没有其他生计,坐吃山空,再多家底也撑不起。

    何况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妇人哀叹道:“这日子怎么就这样了?”

    她也也清楚。

    世代为灶户,当的好好的,突然就失了生计,官府什么都没做,就只发了一张布告,然后就把他们赶走了,盐也不要了,还不准他们私下卖,好好的生活,一下就断了指望。

    咯吱。

    屋门被推广。

    一个黝黑汉子回了家。

    妇人抬头望去,一脸希冀道:“当家的,盐厂怎么说?”

    黝黑汉子摇摇头,骂咧道:“那群狗东西,说好的给了二两银子,就让我进盐厂,结果去了,让我给五两,我们家哪给得出五两?而且看他们那样子,就怕是给了五两银子也喂不饱。”

    “这狗日的世道!”

    妇人起身拿了一块麻布,给汉子擦了擦汗,担忧道:“那现在怎么办?官府不收盐了,那些盐厂的人虽然会来收盐,但盐价压得越来越低,连一两米都买不到了,家里没多少钱了。”

    汉子叹气一声,眼中也有些烦躁。

    他又哪里不知家里情况?

    现在杭州府有足足两座盐厂,工人早就收的差不多了,每天产的盐,比得上他们几个月,现在城中的人,基本都在买盐厂出来的盐,他们就算想贩私盐,也得担心会不会被人告官。

    汉子拿起一个瓜瓢,舀了一瓢水,大口的灌了下去。

    随后,再度出门去了。

    灶户跟农夫不一样,他们是没有田地的。

    生计全靠制盐,往常朝廷会每隔一段时间发一些粮食,还会用钱粮来收盐,现在官府直接不管,粮食不会给了,也不会再用钱粮来收,而他们辛辛苦苦制的盐,绝大多数都落到了盐厂手中。

    在盐厂转手一次,就能卖个高价。

    十日后。

    汉子匆忙的逃回了家。

    同时带回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跟他同行出去贩私盐的人,被官府抓住打死了。

    坐在屋里,黝黑汉子浑身都在发抖,只是看着满眼希冀的家人,眼中却渐渐露出了一抹狠色,现在盐没人要,贩私盐要被官府打杀,去当短工,也没人要,一家上下几口人,全指望着自己,他已被逼到了绝路。

    汉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问道:“家里还有多少粮食?”

    妇人低声道:“一天一顿的话,还能管三天。”

    “三天!”汉子低声喃喃几句,咬牙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非饿死不成,这些狗官,这是在把我们往死路上逼,盐官府不收,盐厂不要,自己卖还不准,既然他们不仁,那我邓木子也豁出去了。”

    “不就是蒸汽机吗?!”

    “砸了它!”

    “没有这狗屁东西,官府就只能买我们的盐了,一切也就都恢复了。”

    想到这。

    邓木子从墙角爬了起来。

    他道:“你们待在家里,哪儿都不用动,我出去一趟。”

    说着,他看了看屋里,在屋里寻了个扁担,握在手中紧了紧,很结实,随后直接出门去了,如今活不下去的不止他一家,杭州府可有足足数千户,他们都被这蒸汽机祸害了。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砸了蒸汽机,一切就能恢复成过去那样。

    官府会继续收盐,也会继续给他们粮食,他们一家上下也都活了。

    这场在杭州府引起的骚动,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浙江。

    只不过迎接他们的只有血腥镇压。

    只是这股由灶户引动的骚动,并没有因此快速结束,而是迅速在江西、福建等地蔓延,唯到此事,江南几个布政司的官员,这才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对劲了。

    在此之前。

    已有几道信函送到了应天府。

    只不过并没送进奉天殿,而是送到了盐运司。

    看到湖广、江西、浙江、福建等南方大多布政司,都爆发了灶户的暴动,盐运使魏衡人都吓住了。

    他知道出事了。

    出大事了。

    他不敢有半点迟疑,立马把盐运司其他官员悉数叫来,开始商议对策,他们必须赶在朝廷动手之前,将这些事态压下去,不然一旦让陛下知晓,他们没一人逃得掉。

    只是看到这几府盐运使写的信,魏衡就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当真是狗彘不食。

    他都已经提前提醒过了,结果这些人根本不听,甚至还变本加厉的压榨,完全不给这些灶户一点活路,但凡这些人愿意让出一点利益,稍微价高一点收盐,或者提供一点日常的粮食,都断不至于此。

    然而事实是根本没人理会。

    全都变着法的敛财。

    恨不得把钱全都踹进自己兜里,一分一文都不想拿出去。

    短短两三个月,就把灶户逼到了死路。

    魏衡丝毫没有遮掩,将这几份信函,直接拍到了桌上,道:“你们自己看吧,江南地区真如夏之白所料,出事了,而且是出了一大片,这些混账东西,一点都不知收敛,往死里捞钱,现在湖广、浙江、江西等布政司,都有灶户闹事,甚至已有地方布政司准备上书朝廷了,只是被人有意压下了。”

    “现在他们倒想起我们了,想让我们给他们拿办法。”

    魏衡嗤笑一声,眼神无比冷漠。

    他们没给办法吗?

    给了。

    但根本没人听。

    至于夏之白提出的建议,布政司那边根本就不理睬,现在好了,出事了,又想起他们了,早干嘛去了,之前周德兴他们,要是同意让夏之白南下多好,或者他们稍微给留点活路,又岂会闹得如此下场?

    田靖看了几眼,凝声道:“那现在怎么办?”

    魏衡不满道:“怎么办?我哪里知道怎么办,让他们自己拿脑袋顶上。”